晨光惨白,像一张被冻僵的麻布,勉强盖在幽谷西侧外围营地上空。营地入口处那圈用矮木桩和草绳勉强圈出的“接待区”,此刻正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压力。
老葛蹲在粥棚旁的柴堆上,嘴里嚼着一块昨晚剩下的冷饼子,眼神像淬过冰的刀子,一寸寸刮过眼前黑压压的人群。他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咕噜声,那是一种常年与险恶打交道的人才会有的本能警惕。
三天。仅仅三天。
最初三三两两如秋后蚂蚱般零星出现的流民,不知怎的突然变成了漫过堤坝的浊流。今天一早,木桩外已经聚集了超过四十人,而且还在不断增加。他们从北面山道、东边荒原、甚至西南那条本应人迹罕至的小径冒出来,像被无形的手驱赶着,汇聚到这处据说“有粥喝、有活干”的地方。
“葛……葛管事。”一个负责维持秩序的年轻护卫队员凑过来,声音发紧,“又来了七八个,还拖家带口。东边李二他们刚传话,说看见山梁后头还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往这边挪。”
老葛没吭声,把最后一点饼渣塞进嘴里,腮帮子机械地蠕动着。他的目光落在人群最前头那几个汉子身上——领头的是个脸上带刀疤的,自称姓冯,北边庄子护院出身。这人说话时眼神总往营地矮墙后头瞟,不是看粮仓就是看武器架,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虎口位置有明显的硬茧,那是常年握刀留下的。
“粥。”老葛吐出这个字,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铁。
负责分粥的妇人慌忙从大陶罐里舀起稀薄的粟米粥,那粥稀得能照见人影,米粒少得可怜,更多的是剁碎的野菜根和麸皮。可就是这样的粥,让每一个排到跟前的流民眼睛发直,喉咙不自觉地吞咽。
刀疤冯接过陶碗时,手指有意无意擦过妇人的手背。妇人哆嗦了一下,赶紧缩回手。刀疤冯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这才仰头灌粥。他喝得很快,喉结上下滚动,喝完还不忘把碗沿舔了一遍。
“葛管事。”刀疤冯把空碗递回去,抹了把嘴,“兄弟们都是实在人,有力气。您看这营地……是不是该扩扩?咱们挤在外头,夜里风跟刀子似的,老人孩子受不住啊。”
话说得客气,但话里的意思不客气。
老葛从柴堆上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草屑。他个子不高,甚至有些佝偻,但当他站直了看人的时候,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透出的压迫感,让刀疤冯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营地有营地的规矩。”老葛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钉子,砸进冻土里,“想进来,得干活。干一天活,挣一天工分,换一天吃的住的。有力气,”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刀疤冯身后那几个同样精壮的汉子,“就去西边山坳伐木,去北坡采石。那里正缺人。”
“伐木?采石?”刀疤冯身后的一个黑脸汉子忍不住开口,“那都是卖死力气的活!咱们弟兄以前可是……”
“以前是以前。”老葛打断他,语气毫无波澜,“现在是现在。想吃饭,就按这里的规矩来。不想干,”他抬手往东边一指,“顺着来路回去,没人拦着。”
黑脸汉子还想说什么,被刀疤冯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葛管事说得是。”刀疤冯重新堆起笑容,“咱们既然来了,自然守规矩。就是不知……这伐木采石的工分,怎么算?听说营地里头,还有烧窑、织布、修工具的轻省活计……”
“工分按活计轻重、完成好坏来定,白纸黑字贴在告示栏上,自己看去。”老葛不再看他,转身对护卫队员吩咐,“给他们登记,发编号竹筹。今日先安排在北边空地搭窝棚,明日一早,由赵队长统一分配活计。”
说完,他佝偻着背,一瘸一拐地往营地深处走去。身后,流民们骚动起来,有人开始争抢登记的顺序,有人则望着营地内相对整齐的窝棚和袅袅炊烟,眼神复杂。
---
同一时间,幽谷核心区,共议堂旁的小房间里。
杨熙盯着桌面上摊开的几张粗纸,上面是李茂刚统计出来的最新数据。炭笔写下的数字像一把把锥子,扎进他的眼里。
“截至昨日,外围一号营地实有人数一百四十三人。新增的三十七人里,青壮男丁占二十一,妇孺老弱十六。存粮消耗,每日已增至粟米两石一斗、豆子三斗、野菜干及杂粮若干。”李茂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推了推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这是他在全神贯注时的习惯动作,“按此速度,即便算上谷内自产补充,存粮也仅能支撑三个半月。这还是在不继续接纳新流民的前提下。”
吴老倌坐在杨熙对面,手里摩挲着一个温热的陶杯,杯中是用炒焦的麦粒泡的“代茶”。他听完李茂的汇报,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粮还是其次。主事人,老葛今早传来的消息更棘手——那批新来的,以刀疤冯为首的几个,不像是寻常农户。”
“看出来了。”杨熙用手指点了点纸上“冯三”这个名字旁边李茂用朱砂做的标记,“护院出身,带过刀,眼神里有煞气。这种人在乱世里,要么成了流匪,要么就是溃兵。”
“更麻烦的是,他们来了之后,营地原本已经安顿下来的流民里,也开始有人心思活络。”吴老倌抿了口茶,眉头紧锁,“张大山偷偷找老葛说过,有几个后来的人私下打听咱们谷内有多少存粮、有多少兵刃、围墙有多高。问得……太细了。”
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炭盆里偶尔爆出的噼啪声。
杨熙闭上眼,揉了揉太阳穴。脑海里飞速闪过各种信息:存粮数据、水源状况、防御工事的进度、王石安若有若无的观察、周青即将前往黑风岭的侦察任务、还有那架仍在秘密研发中的扭力弩炮小型样机……千头万绪,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
“不能再往一号营地塞人了。”杨熙睁开眼,语气斩钉截铁,“容量已到极限,管理压力太大,再塞下去,要么爆发冲突,要么秩序崩坏。”
“主事人的意思是?”李茂抬起头。
“开新营地。”杨熙站起身,走到墙边那张手绘的周边地形图前,手指点在幽谷西侧约三里处,“这里,背风向阳的山坳,有溪流经过——虽然冬季水量小,但地下水位应该不深。附近林木和石料资源丰富。作为二号营地,专门接纳新来的青壮劳力,主营伐木、采石、烧炭等基础劳作。”
吴老倌也站起来,走到地图前仔细端详:“这地方老朽有印象。地势确实不错,三面有山脊遮挡,只有东侧开口通向咱们这里,易守难攻。只是……离谷稍远,万一有事,支援需要时间。”
“所以要提前规划。”杨熙的手指在山坳与幽谷之间划了一条线,“清理道路,设立中转哨点。新营地不设妇孺老弱,只收青壮男丁,劳作强度大,管理更要严格。所有人员按伍编组,同吃同住同劳,互相监督。管事人选必须镇得住场子。”
“老葛那边已经抽不出人了。”吴老倌摇头,“他手底下能用的老兵就那么几个,要盯着一百多号人,还要防着新来的生乱,已是捉襟见肘。”
“谷内出人。”杨熙转身,目光扫过吴老倌和李茂,“赵叔的伤已好得差不多,由他亲自带队,负责二号营地的选址确认、初期建设和防卫。从护卫队抽调五名老兵作骨干,再从一号营地表现最可靠、最悍勇的流民中挑选十人,组成新营地的护卫班底。管事……”他顿了顿,“让雷叔去。”
“雷瘸子?”李茂有些意外。
“雷叔虽然腿脚不便,但当年在边军当过什长,带过兵,性子刚直,最讲规矩。”杨熙道,“他去管一帮需要下死力气的青壮,正合适。”
吴老倌沉吟片刻,点了点头:“雷瘸子确实合适。那刀疤冯那伙人……”
“全部迁入二号营地。”杨熙眼神转冷,“把他们打散,编入不同的劳作组,让老兵和可靠的老流民盯着。重活累活优先分配给他们,既消耗他们的精力,也便于监控。若有异动,”他顿了顿,“赵叔和雷叔知道该怎么做。”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老葛派来的年轻队员气喘吁吁赶到,将刀疤冯一行人更详细的情况,以及今早又涌来数十流民的消息,一一禀报。
听完,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压力比预想的来得更快、更猛。
“午后,共议堂议事。”杨熙深吸一口气,下达指令,“通知赵叔、周青叔若回来也请来、李茂先生、老葛,还有……”他看了眼门外,“让石锁也来旁听。”
“石锁?”李茂又推了推“眼镜”。
“他对地形熟,眼力毒。”杨熙简短解释,“新营地选址勘察,需要他这样的眼睛。而且,”他的声音低了些,“也该让他多接触些核心事务了。”
吴老倌深深看了杨熙一眼,明白了他的用意——既是用人之际,也是考察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