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扭曲的鸡鸣,像钝刀子划在锈铁皮上,刺得人耳膜生疼,却也撕开了回魂镇浓稠的黑暗。天并没有亮,但笼罩在古镇上空那令人窒息的、绝对的死寂,似乎被这声音撬开了一道缝隙。风依旧阴冷,却不再凝滞,开始打着旋儿,卷起地上陈年的纸钱灰,发出“沙沙”的呜咽。
陈瞎子侧耳听着风声,黑洞洞的眼眶转向门的方向:“卯时了。趁现在,走。”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什么。
陆昭衍搀扶着刚刚稳定下来的秦绛,两人脸色都还苍白,魂体上陈旧的裂痕和新添的伤处,在昏暗的室内泛着微弱的、不稳定的灵光。秦绛服下那缕“镜丝”后,魂源暂时稳住了,眉心那点淡金色契约印记也凝实了些,但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被强行压下的、属于柳小姐记忆碎片的惊悸。陆昭衍则靠着“烈阳丹”的余力,勉强提着一口气,混沌煞气在干涸的经脉里如同将涸的溪流,艰涩地流淌。
“先生保重。”陆昭衍对陈瞎子抱了抱拳,没再多言。这份恩情太重,言语已是多余。他握紧秦绛冰凉的手,另一只手提起青铜戈,戈身黯淡,再无先前煞气流转的光泽。
推开回春堂沉重的木门,一股远比屋内阴冷、且带着湿漉漉水腥气的寒风立刻灌了进来。门外街道的景象似乎与之前并无不同,依旧是无尽的黑暗和幢幢鬼影般的屋舍,但感觉变了。先前那种无处不在的、贪婪的窥视感减弱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旷的、漠然的死寂,仿佛刚才还在游荡的“东西”们,真的随着那声鸡鸣,暂时归了巢,歇了戏。
“走西口。”陆昭衍低声重复陈瞎子的叮嘱,辨明方向,拉着秦绛,沿着来时记忆的路径,快步向镇西走去。脚下湿滑的青石板路,在死寂中回荡着他们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两侧的门户依旧紧闭,但那些从窗缝、门隙后透出的、各色诡异的微光,大多已经熄灭。只有少数几盏惨白的灯笼,还在檐下幽幽晃着,像守夜的孤魂不情不愿的眼睛。
两人不敢有丝毫松懈,将陈瞎子给的灰布小包紧紧攥在手里。秦绛另一只手被陆昭衍握着,能清晰感觉到他掌心的冷汗和微微的颤抖——他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镇定,伤势和消耗远比她更重。她心中刺痛,不由得更用力地回握,将自己魂源中刚刚因“镜丝”而恢复的一丝微弱暖意,缓缓渡过去。陆昭衍身形微微一震,没有拒绝,只是将她手握得更紧。
一路无话,只有彼此交握的手和压抑的喘息。那诡异的鸡鸣声又响了一次,似乎更近了些,也更扭曲了些。他们尽量避开任何看起来异常的东西——地上突然出现的一滩水渍(可能是某种东西停留的痕迹)、墙角堆放的、形状怪异的杂物、风中飘来的、若有若无的哭泣或低语。
镇子并不大,按照陈瞎子的指点,很快便看到了西口的轮廓——那里没有门楼牌坊,只有一条明显比镇内街道更加破烂、狭窄、且向下倾斜的土路,延伸进前方更加浓重、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中。土路旁,歪歪斜斜地立着半截残破的石碑,碑上字迹完全被青苔和污秽覆盖,看不清内容。这就是所谓的“西口”,通向“黄泉路”支流“回头湾”的出口。
站在路口,一股难以言喻的、发自魂髓深处的寒意扑面而来。那黑暗深处,仿佛有冰冷粘稠的河水在无声涌动,带来浓郁的、令人作呕的泥腥味和更深沉的腐朽气息。隐约间,似乎能听到极远处,有水流潺潺,又似有万千人 压抑的呜咽,混在风里,听不真切,却直往骨头缝里钻。
“怕吗?”陆昭衍停下脚步,侧头看向秦绛。出口近在眼前,但前方的黑暗给人的感觉,比身后的鬼镇更加深邃、不祥。
秦绛望着那片仿佛能吞噬灵魂的黑暗,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目光落回陆昭衍脸上:“有你在,就不怕。只是……”她看着他苍白脸上掩饰不住的疲惫和伤痕,声音哽了一下,“出去之后,你得答应我,先找个地方,好好养伤。不许再硬撑。”
陆昭衍心头一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牵动脸上的伤,显得有些狰狞:“好,我答应你。等出去了,找个有太阳的地方,让你看着我养伤,哪儿也不去。” 这是劫后余生、近乎奢侈的许诺,在此刻却给了两人一点微弱但真实的希望。
“走吧。”他紧了紧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将青铜戈横在身前,率先踏上了那条向下倾斜的、通往未知黑暗的土路。
秦绛紧随其后。就在两人双脚踏上土路的瞬间,身后回魂镇的景象骤然模糊、扭曲,仿佛隔了一层晃动的、污浊的水幕。镇内的屋舍、街道迅速淡去,连那几声扭曲的鸡鸣也戛然而止。他们回头,只看到一片翻滚涌动的、灰白色的浓雾,将镇子彻底吞没。退路,断了。
只能向前。
土路崎岖湿滑,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水洼,水色浑浊发黑,散发着恶臭。路两旁的景象更是诡异——没有草木,只有一片片形态嶙峋、颜色暗沉的怪石,像是无数扭曲痛苦的人形化石,沉默地矗立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空气越来越湿冷,水腥味和一种类似廉价线香混合着陈年血液的古怪气味越来越浓。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黑暗深处,终于出现了一点光亮。不是灯光,也不是磷火,而是一种朦朦胧胧的、泛着惨绿色的微光,仿佛来自水底。同时,那水流声和呜咽声也清晰了起来。
转过一个弯,眼前的景象让两人骤然止步,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土路到了尽头,前方是一片无边无际、昏黄粘稠、缓缓流淌的河水——正是那所谓的“黄泉支流”。河水并不湍急,却散发着令人灵魂都要冻结的寒意和浓郁到极致的死气。河面宽阔,看不到对岸,只有一片永恒的、令人绝望的昏黄。
而在他们脚下的岸边,并非空无一物。一条由无数惨白骷髅头夹杂着破碎骨片铺就的、约莫三尺宽的“小路”,紧贴着汹涌的河面,蜿蜒着,通向黑暗的远方。骷髅“小路”两旁,插着一些歪歪斜斜的、已经腐烂大半的木桩,木桩上挂着残破的白色招魂幡,在带着水腥味的阴风中无力飘荡,发出“噗啦啦”的声响,如同垂死之人的喘息。
这就是“回头湾”的“路”!一条在黄泉河边、由亡者残骸铺就的绝路!
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在那条骷髅小路的起点处,河岸边的淤泥里,赫然半埋着一口 通体漆黑、棺盖打开一道缝隙的薄皮棺材!棺材旁,一个穿着褪色藏青袄子、头发花白稀疏、身形佝偻到极点的老太婆,正背对着他们,蹲在河边,手里拿着一只破旧的木碗,一下一下,舀着那昏黄的河水,慢慢浇在棺材旁的土地上。她动作缓慢、僵硬,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诡异韵律。
老太婆身边的地上,插着一盏白色的、糊着破烂油纸的灯笼,灯笼散发着幽幽的、惨白的光芒,正是那惨绿色水光的来源。灯笼的光,勉强照亮了她佝偻的背影和那口不祥的黑棺,也将前方那条骷髅小路映照得愈发森然可怖。
提白灯笼的老太婆! 陈瞎子最后的警告瞬间在陆昭衍脑中炸响!他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几乎立刻就要拉着秦绛后退,或者拿出那包药粉。
然而,已经晚了。
那舀水的老太婆,似乎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舀水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极其缓慢地、关节发出“咔吧咔吧”令人牙酸声响地,转过了身。
一张布满深深褶皱、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脸,在惨白灯笼的光下显现。她的眼睛很小,深深凹陷,眼珠浑浊发黄,却直勾勾地、没有任何感情地“看”着陆昭衍和秦绛。她的嘴巴瘪着,没有牙齿,嘴角向下撇出一个苦大仇深的弧度。最让人不适的是,她的脸上、手上,凡是裸露的皮肤,都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暗红色的斑点,像是尸斑,又像是某种溃烂后愈合的疮疤。
“咳咳……”老太婆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咳嗽声,她放下木碗,那只干枯如鸡爪、指甲缝里塞满黑泥的手,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一串用细草绳穿起来的、边缘磨损、颜色暗沉、仿佛被血浸透又干涸的 铜钱。
她举起那串铜钱,对着陆昭衍和秦绛,用那嘶哑得仿佛随时会断气的声音,一字一顿、缓慢地问道:
“两位……客官……要过这 ‘ 回头湾 ’ ……走这 ‘ 白骨路 ’ ……买张 ‘ 路引 ’ ……保平安不啦?”
买路钱! 果然是这东西!而且是在黄泉路上,向一个守着不明黑棺、形如尸鬼的老太婆买路!
陆昭衍的心脏狂跳起来。陈瞎子说“能避则避”,可眼下这情形,如何避?退路已无,前方只有这一条骷髅小路和这个诡异的老太婆。硬闯?且不说两人现在状态极差,这老太婆和那口黑棺散发的气息,比回魂镇里大部分“东西”都要凝实、阴冷得多,绝非易与之辈。更别提旁边就是凶名赫赫的黄泉河,一旦落水,后果不堪设想。
“怎么办?”秦绛的声音在陆昭衍耳边响起,带着极力压抑的紧张。她握着陆昭衍的手心里,也满是冷汗。
陆昭衍脑中飞速权衡。买?这“路引”能用吗?代价是什么?不买?难道真要动手?他目光扫过老太婆手中的铜钱串,又扫过那口半开的黑棺,棺内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清,却让他魂体感到一阵莫名的悸动和寒意。
“不知婆婆,这‘路引’,如何卖法?”陆昭衍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沉声问道。先探探虚实。
老太婆那浑浊的眼珠转了转,咧开没牙的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嘿嘿……不贵,不贵……老婆子我看两位客官……面善……咳咳……一份‘路引’……换一件 ‘ 心头好 ’ ……就行。”
“心头好?”陆昭衍皱眉。
“就是……两位身上……带着的……最喜欢、最舍不得的……一件小玩意儿。”老太婆的声音幽幽的,带着一种蛊惑的意味,“一件小玩意儿,换一路平安……过了这湾,前头就是 ‘ 还阳道 ’ 的岔口啦……划算得很呐……”
最喜欢、最舍不得的小玩意儿?陆昭衍心中警铃大作。这绝不是什么金银财宝能衡量的东西。在民间传说和很多志怪故事里,这种“心头好”往往关联着一个人的气运、念想,甚至是部分魂力!这老太婆要的,恐怕不是物件本身,而是物件上缠绕的、属于主人的“念”和“运”!
他和秦绛身上,有什么是“最喜欢、最舍不得”的?陆昭衍第一时间想到的,是爷爷留下的那枚早已灵力耗尽、却一直贴身携带的桃木护身符,以及秦绛母亲留下的那根乌木簪子。这两样东西之前在纸扎铺用过,但并未真正给出去。难道……
不,不对。老太婆说的是“身上带着的”。而且,她特意强调“小玩意儿”,似乎排除了过于显眼或重要的东西(比如青铜戈、引魂灯契约)。
陆昭衍下意识地摸向怀中,除了陈瞎子给的药包,还有一些零碎——几枚备用的铜钱、半截用来画符的炭笔、一个装过药散的空瓷瓶……秦绛身上,除了那根乌木簪,似乎也只有一方素净的旧手帕,是陆昭衍早年给她的。
这些东西,算“心头好”吗?
似乎看出了陆昭衍的犹豫,老太婆又咳嗽了两声,慢悠悠道:“客官莫要舍不得……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啦……老婆子我在这儿……送了多少‘客’过去……童叟无欺……你看,” 她忽然用那干枯的手指,指了指旁边那口半开的黑棺。
陆昭衍和秦绛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警惕地看向黑棺。借着灯笼惨白的光,他们隐约看到,棺材里并非空空如也,似乎堆着一些 零零碎碎的物件。有褪色的荷包、断裂的玉簪、生锈的小刀、干枯的花环……甚至还有半块啃了一半、早已发黑霉变的硬饼!这些东西看似普通,却都散发着一种淡淡的、与这黄泉地格格不入的、属于“生人”的微弱气息,只是那气息正在被棺中的阴气迅速侵蚀、同化。
这些都是……之前“买路”的“客官”留下的“心头好”?陆昭衍心头寒意更盛。这老太婆,恐怕在这“回头湾”做了不知多少年的“买卖”了!
“若我们……没有‘心头好’呢?”陆昭衍试探着问,手已悄悄摸向腰间那灰布药包。
老太婆那浑浊的眼珠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冰冷的光芒。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瘪瘪的嘴向下撇得更厉害,整个人的气息瞬间变得阴森而危险起来。
“没有‘心头好’……” 她嘶哑的声音拖长了,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恶意,“那就只好……请两位客官……留下点别的了……比如……一条胳膊……一条腿……或者……” 她那双浑浊的眼睛,贪婪地在陆昭衍和秦绛的眉心、心口等位置扫过,“一点……‘ 魂火 ’ ……?老婆子我……也不挑。”
话音未落,那口半开的黑棺,棺盖猛地向上掀开了一尺!一股浓郁如墨、带着刺骨寒意和滔天怨气的黑雾,如同有生命般从棺中汹涌而出!黑雾中,隐约可见无数张痛苦扭曲、无声嘶嚎的面孔在沉浮!与此同时,旁边那缓缓流淌的黄泉河水,也仿佛受到了刺激,靠近岸边的水面剧烈翻腾起来,一只只肿胀苍白、指甲乌黑的手,挣扎着从水中探出,扒向岸边,仿佛下一刻就有无数水鬼要爬上岸来!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不交“买路钱”,就要面对这守棺老鬼和可能出现的无数水鬼的围攻!而以两人现在的状态,这几乎是必死之局!
“昭衍!”秦绛脸色惨白,抓紧了陆昭衍的手臂。她能感觉到那黑棺和水鬼带来的恐怖压力。
陆昭衍额角青筋跳动,脑中念头飞转。打,九死一生。给,这“心头好”的代价未知,后患无穷。而且,给了“买路钱”,就真的能“平安”过这白骨路吗?这老太婆怎么看都不像守信之辈。
就在这剑拔弩张、千钧一发之际,陆昭衍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老太婆身后,那惨白灯笼照射不到的、黑棺另一侧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动了一下。
那像是一小片……纸灰?颜色很淡,几乎融入黑暗,但陆昭衍对纸灰极其敏感(抬棺匠常接触)。紧接着,他鼻翼微动,从那弥漫的水腥、腐臭和怨气中,极其隐晦地,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淡淡的线香混合着陈旧纸张的味道——是扎彩铺的味道!虽然很淡,但绝不会错!
是那个扎彩李掌柜?他在这里?在暗中看着?还是……这只是巧合?
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划过陆昭衍脑海。陈瞎子是扎彩李指引他们去找的,扎彩李似乎对这镇子乃至这“回头湾”都很了解。如果他在附近,却不出面,是默认了这“买路”的规矩?还是……这本身也是某种“考验”或“指点”?
老太婆似乎有些不耐烦了,手中那串沾血的铜钱晃了晃,发出“哗啦”的轻响,棺中黑雾翻腾得更厉害了,已经蔓延到棺材边缘,几只水鬼的手也扒上了岸边的淤泥。
没时间犹豫了!
“我们买!”陆昭衍猛地开口,声音斩钉截铁。他松开秦绛的手,上前一步,挡在她身前,目光紧紧盯住老太婆,“不过,婆婆说的‘心头好’,需得我们自己来选。若我们选的东西,婆婆看不上,我们再换,如何?”
他这是在试探,也是在争取主动权。如果老太婆一口咬定要指定某物,那麻烦就大了。
老太婆浑浊的眼珠盯着陆昭衍,似乎在掂量。半晌,那棺材里的黑雾和水中的鬼手,缓缓平息、缩回了一些。她咧了咧嘴:“嘿嘿……客官是个爽快人……行,你们选。不过,老婆子我丑话说在前头,若是拿些破烂来糊弄……” 她没有说完,但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陆昭衍心中稍定,转身看向秦绛,低声道:“绛儿,把……你那个旧瓷瓶给我。” 他指的是之前装陈瞎子给的药膏的那个粗糙的、没有任何纹饰的小瓷瓶,用完后一直空着,被秦绛顺手塞在袖袋里。这东西最普通,几乎没有任何个人情感和珍贵价值,是陆昭衍能想到的最不值钱的“心头好”。
秦绛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毫不犹豫地从袖中摸出那个小瓷瓶,递给陆昭衍。入手冰凉粗糙。
陆昭衍接过瓷瓶,却没有立刻递给老太婆。他握着瓷瓶,看着老太婆,缓缓道:“此物伴随我二人一路,盛过救命的良药,也算有些意义。不知可否作为‘路引’之资?”
老太婆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了陆昭衍手中的小瓷瓶。她看得非常仔细,甚至微微抽动了一下鼻翼,似乎在嗅闻上面的气息。看了足足十几息,她才缓缓抬起眼皮,目光在陆昭衍和秦绛脸上扫过,那干瘪的嘴角,似乎又向下撇了撇,露出一个极其古怪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客官……倒是会挑。” 她嘶哑地说,伸出了那只干枯如鸡爪的手,“拿来吧。”
陆昭衍心中狐疑,这老太婆的表情和语气……难道这破瓷瓶,还真有什么特殊?是上面残留的药味?还是……他压下疑惑,上前两步,将小瓷瓶轻轻放在老太婆摊开的手掌上。
老太婆枯瘦的手指合拢,握住了瓷瓶。就在她手指接触瓷瓶的刹那,陆昭衍和秦绛都清晰地看到,那瓷瓶表面,似乎极其短暂地闪过了一丝 微不可察的淡金色光芒,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那是……残留的、属于陈瞎子那墨绿色药膏的药力灵光?还是别的什么?
老太婆似乎也怔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握紧的手,又抬头看了看陆昭衍,那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更加难以捉摸的神色,仿佛是意外,又像是了然,甚至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忌惮?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用另一只手,从那串沾血的铜钱上,用力扯下了两枚。然后将这两枚铜钱,递向陆昭衍。
“一人一枚,贴身收好。过了白骨路,到了那头,若是铜钱还在,便是路引有效。若是丢了……嘿嘿,那就自求多福吧。” 老太婆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淡漠。
陆昭衍接过那两枚铜钱。入手冰凉沉重,边缘磨损得厉害,中间的方孔似乎比普通铜钱略大一些。铜钱表面泛着一种暗沉的、仿佛包浆般的油光,仔细看,那油光中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扭曲的暗红色纹路,像是干涸的血丝渗进了铜质里。一股阴冷、不祥,却又带着某种奇异“通行”意味的气息,从铜钱上散发出来。
他将其中一枚交给秦绛,两人各自将铜钱小心地放入贴身的衣袋(魂体显化的衣物)。铜钱贴身的刹那,一股更明显的阴冷感透体而入,但与此同时,前方那条骷髅小路和翻滚的黄泉河水带来的那种直透魂髓的压迫感和恶意,似乎真的减弱了一点点。非常微弱,但确实存在。
“路引已付,客官请吧。” 老太婆收回手,将那个小瓷瓶随意地丢进了身旁的黑棺里,发出“咚”一声轻响。然后,她不再看陆昭衍和秦绛,重新转过身,佝偻着背,蹲回河边,拿起那个破木碗,又开始一下一下,慢悠悠地舀起昏黄的河水,浇在棺材旁的土地上。仿佛刚才的一切交易、威胁,都未曾发生过。
只有那口黑棺,依旧半开着,里面幽深黑暗,仿佛潜藏着无尽的秘密。那盏惨白的灯笼,幽幽地亮着,照亮着前方那条由无数亡者残骸铺就的、通往未知的“白骨路”。
陆昭衍和秦绛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与决绝。没有退路,只能向前。
“跟紧我,踩着骷髅头的空隙走,尽量不要碰到旁边的河水。”陆昭衍低声嘱咐,握紧了青铜戈,率先踏上了那条令人毛骨悚然的骷髅小路。
脚落在那些冰冷、滑腻、不知历经多少岁月的惨白头骨上,发出“咔嚓”的细微脆响,在死寂的河边显得格外清晰。每一脚落下,都仿佛踩在某种禁忌的边缘。小路极窄,仅容一人通过,旁边就是缓缓流淌、深不见底、散发着无尽死气的黄泉河水。河水昏黄粘稠,看似平静,水下却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有无数只冰冷的手在等待将人拖入深渊。
秦绛紧紧跟在陆昭衍身后,抓着他背后的衣角,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她能感觉到怀中那枚“买路钱”传来的持续阴冷,也能感觉到脚下白骨传来的不甘与怨念的残留悸动。更让她心悸的是,走在这条路上,耳边那万千压抑呜咽的声音变得更清晰了,仿佛就响在脚下,响在旁边的河水里,甚至……响在自己的脑海里。一股强烈的悲伤、绝望、不甘的情绪,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滋生,试图侵蚀她的心神。
“紧守本心!别听!别看!” 陆昭衍低沉的声音在前方响起,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他也受到了影响,但混沌煞体的本质和坚韧的意志让他抵抗能力更强。他一边小心前行,一边将一丝微弱的、温养过的煞气通过相连的手传递给秦绛,帮她稳住魂源。
骷髅小路蜿蜒曲折,似乎没有尽头。四周是永恒的黑暗和昏黄的河水,只有脚下惨白的骨头和远处那盏老太婆的灯笼(已渐行渐远,变成一个模糊的白点)提供着微弱的光源。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无尽的行走和对抗心神的侵蚀。
不知走了多久,就在秦绛感觉魂力又开始不稳,耳边杂音越来越响时,前方的陆昭衍忽然猛地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秦绛心头一紧。
陆昭衍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前方小路转弯处。借着脚下白骨和远处那几乎消失的白灯笼微光,他看到,在前方小路的中央,赫然坐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破烂衣裳、低垂着头、看不清面容的人,背对着他们,坐在一堆格外粗大、颜色也更暗沉的骷髅头上,一动不动。那人身上没有任何活气,也没有阴鬼那种强烈的怨念波动,就像一具被丢弃在这里很久的干尸。
但陆昭衍的直觉在疯狂报警!这地方,怎么可能有普通的“干尸”坐在这里?而且,正好堵在路中间!
他缓缓举起青铜戈,示意秦绛戒备。两人屏住呼吸,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向前挪动。
就在他们距离那“干尸”约莫三丈远时,那“干尸”低垂的头,忽然……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然后,以一种人类绝不可能做到的、脖颈完全扭转一百八十度的方式,将脸“转”向了身后的陆昭衍和秦绛!
一张完全腐烂、露出森森白骨、眼窝空洞、却残留着极度痛苦和狰狞表情的脸,映入了两人眼帘!而更让人魂飞魄散的是,这张腐烂的脸上,嘴角竟硬生生地,向上扯出了一个 极其夸张、极其诡异的“笑容”!
“嗬……嗬……” 仿佛漏气般的、非人的声音,从那张腐烂的嘴里发出。那“干尸”抬起一只只剩下骨头和少许干枯皮肉的手,指了指陆昭衍,又指了指自己空荡荡的胸口,然后,那“笑容”咧得更大,几乎要裂到耳根。
“你的……心……看起来……很暖和……给我……好不好……?” 一个混合着无数杂音、充满贪婪与恶意的意念,直接撞入了两人的脑海!
与此同时,那“干尸”原本坐着的身体,猛地向前一扑,速度快得如同鬼魅,带着一股浓郁的、令人作呕的尸臭和强大的阴煞之气,直扑陆昭衍的心口!它那白骨手掌的指尖,闪烁着幽绿色的、剧毒的寒光!
这东西根本不是干尸,是黄泉路上滋生的、吞噬过往者生气与魂力的 煞尸!而且,它似乎不受“买路钱”气息的震慑,或者说,它的贪婪压过了震慑!
袭击,在最为意想不到的时刻,骤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