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顾卫国没睡。
他就趴在客厅那张小小的方桌上,对着一盏昏黄的台灯,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
那不是检讨书。
那是对自己前半生,一次迟来的解剖。
他写初到京城的格格不入。
写面对嘲笑时的愤怒与无力。
写对哥哥姐姐那份说不出口的嫉妒。
更写了学习上的绝望和彻底放弃。
眼泪砸在作业本上,洇开一团团墨迹,像他一团糟的人生。
他终于想明白了。
李凯他们,不过是一根导火索。
真正点燃他心里那把火的,不是别人的欺负,而是他对自己深入骨髓的失望。
当一个人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时,别人任何一句轻蔑,都会变成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以为打那一架,是为了尊严。
可哥哥的话,像一把刀,剖开了他所有虚伪的伪装。
真正的尊严,不是靠拳头。
是靠自己,一分一毫,从别人的轻视里,亲手挣回来的。
天快亮时,他写完了整整五页纸。
他没有拿给任何人看,只是小心地折好,塞进了贴身的口袋,仿佛那是什么护身符。
第二天早上,家里的气氛很怪。
顾林深起得很早,在院子里读英语,发音清晰,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
顾晚秋在厨房里忙活,锅碗瓢盆的声音透着安稳的烟火气。
顾卫国洗漱完,第一次没等任何人吩咐,默默拿起扫帚,开始打扫院子里的落叶。
三个人谁也没提昨天的事,但彼此间,有什么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顾卫国甚至主动坐到了顾林深旁边,拿起一本语文书,开始背诵。
顾林深眼角的余光扫过他,没说话。
早餐结束,顾晚秋收拾着碗筷,却显得心神不宁。
她终究还是没忍住。
“林深,卫国……”她看着两个弟弟,声音里带着犹豫,“我想……我想去一趟医院。”
顾林深和顾卫国同时抬起头。
“不管怎么说,卫国把他打成那样,咱们总得上门看一眼。”顾晚秋的语气很不确定,“我买了点水果和麦乳精。咱们不能在理上亏了,礼数尽到了,别人也说不出闲话。”
“姐,别去!”顾卫国脱口而出,“他们不是好人!”
话一出口,他又没了底气,求助似的看向顾林深。
顾林深放下了手里的书。
他看着顾晚秋,那眼神平静得可怕,看不出是同意还是反对。
他只问了一句:“你自己去?”
“嗯。”顾晚秋点点头,“卫国要上学,你也要复习,我上午正好没课。我就是去看看,把东西送到,说两句软话,很快就回来。”
顾林深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那目光像一口深井,让顾晚秋看得心里发毛。
“怎……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
“没什么。”顾林深收回目光,重新拿起了书,语气淡得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你想去,就去吧。”
“那我去了啊。”顾晚秋见他没反对,心里踏实了些,拎起门口的网兜就出了门。
“姐!”顾卫国还是追了出去,“我陪你去!”
“你陪我去干嘛?你去了人家看见你更来气!”顾晚秋回头对他笑了笑,“放心,姐有分寸。”
看着姐姐消失在胡同口的背影,顾卫国心里堵得发慌,他转身看向院里的顾林深。
“哥,你怎么能让姐一个人去?他们会欺负她的!”
顾林深翻过一页书,头也没抬。
“有些道理,我说一万遍,她也听不懂。”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顾卫国浑身一冷。
“只有让她自己去撞一次南墙,撞得头破血流,她才会明白,这个世界不是靠说软话、讲道理就能行得通的。”
“她吃的这顿亏,也是替你吃的。”
顾林深终于抬起眼,目光笔直地刺向顾卫国。
“你给我好好看着,看清楚,你的一时冲动,会给家人带来什么样的屈辱。”
顾卫国如遭雷击,呆立在原地。
协和医院的病房里,消毒水味浓得刺鼻。
李凯躺在床上哼哼唧唧,他妈李桂芬正坐在床边,一边削苹果一边数落:
“你说你招惹那个泥腿子干嘛?现在好了,疼不死你!”
“妈!”李凯烦躁地嚷嚷,“你烦不烦!”
“我烦?你爸昨天在学校,脸都丢尽了!被个小兔崽子指着鼻子教训,屁都不敢放一个!咱们家的脸,都被你们爷俩败光了!”李桂芬越说越气。
就在这时,门被敲响了。
一个清脆又带着怯意的女声传来:“请问,这是李凯同学的病房吗?”
母子俩扭头看去。
门口站着一个姑娘,马尾辫,白衬衫,干净秀气,一双眼睛像含着水。
手里还拎着一个装满水果和罐头的网兜。
是顾晚秋。
李桂芬眼睛一转,瞬间换了副嘴脸,手里的水果刀往桌上一扔,捂着脸就干嚎起来:
“哎哟喂!我的儿啊!你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被人打成这样,这以后可怎么活啊……”
顾晚秋被这阵仗吓了一跳,硬着头皮走进去,把网兜放在床头柜上。
“阿姨,我是顾卫国的姐姐,顾晚秋。我来看看李凯同学,他……还好吗?”
李桂芬从指缝里瞥了她一眼,又扫了一眼那个网兜,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好?牙打掉一颗,轻微脑震荡!你们家那个小畜生,是想把我儿子往死里打啊!”
顾晚秋被骂得头都抬不起来,只能一个劲儿地道歉:“对不起阿姨,我代我弟弟向你们道歉。”
“道歉有用吗?道歉我儿子的牙能长回来?”
躺在床上的李凯,看着顾晚秋这副低声下气的模样,心里那点恐惧顿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病态的快感。
他故意呻吟了一声:“哎哟……疼死我了……妈,我渴……”
“哎,儿子,妈给你倒水。”李桂芬刚要起身,又“哎哟”一声扶住了腰,“不行不行,我这老腰,昨天照顾你一晚上,动不了了。”
顾晚秋心里咯噔一下,但看着病床上哼哼唧唧的李凯,愧疚感还是占了上风。
“阿姨,您坐着,我来吧。”她连忙拿起暖水瓶,倒了杯水递过去。
“烫!”李凯刚喝一口就吐了出来,水洒了一床。
“你怎么搞的!想烫死我儿子啊!”李桂芬立刻尖叫。
“对不起,对不起……”顾晚秋吓得脸都白了,赶紧找毛巾去擦。
“笨手笨脚的!”李桂芬不耐烦地摆摆手,“去,给我儿子削个苹果。皮要薄,还不能断。”
顾晚秋只好又拿起水果刀,指尖绷得发白,刀刃在果皮上迟疑地游走。
“磨蹭什么呢!我儿子等着吃呢!”
“哎呀,断了!跟你说了不能断,你耳朵是摆设吗?”
“这什么?虫子眼!你想让我儿子吃坏肚子啊?”
一声声尖刻的训斥,像一根根针,扎在顾晚秋心上。
她要是再不明白自己是被故意刁难,那她就是个傻子了。
委屈和怒火,在胸口翻腾。
她紧紧攥着手里的水果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想把刀扔了,转身就走。
可一想到弟弟的前途,她所有的勇气,又瞬间被抽干了。
她只能低下头,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对不起,我……我再给您削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