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野中的星海如退潮般散去,壮丽而虚幻的宇宙之旅归于终点。
摄影棚里暖黄色的工作灯重新亮起,将陆远和工藤静香拉回到现实。
陆远依然坐在那把黑色的椅子上,手里紧握着那个名为“神经连接器”的手柄,冰凉的金属质感和温润的仿生材料仿佛还在向他传递着刚才那段旅程的余温。他指尖还残留着微弱的电流感,鼻腔里似乎也还能捕捉到那片虚拟原始森林中,雨后泥土混合着草木的清新气息。
这一切都在无声地宣告,刚才那一切,不仅仅是影像,而是一段真实注入感官的体验。
他缓缓地,将手中的手柄放回桌上,动作很轻,像是在安放一件稀世珍宝。那台哑光黑色的“神话一号”主机,静静地躺在桌面上,表面的蓝色呼吸灯有节奏地明灭,像一颗正在沉睡的、蕴含着整个宇宙的心脏。
陆远抬起头,目光越过桌子,落在了工藤静香的脸上。
她就站在他的对面,或许是因为长时间的高度专注和解说,她的脸颊微微泛红,额头上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但那双总是锐利而冷静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
那里面燃烧着火焰。
是创造者的激情,是对自己作品的绝对自信,也是在将这一切毫无保留地呈现之后,那份无法掩饰的、等待最终审判的紧张与期待。她像一个献上祭品的信徒,等待着神的裁决。
陆远看着她,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绕过那张摆放着未来科技的长桌,一步一步,走到了工藤静香的面前。
他的动作不快,但每一步都显得无比郑重。在空旷的、几乎能听到回音的摄影棚里,他的脚步声清晰可闻。
他停在了她的面前。他们离得很近。
“静香,”陆远开口,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足以穿透一切喧嚣的笃定和真诚,“你和你的团队,创造了一个奇迹。”
话音落下的瞬间,工藤静香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晃动了一下。那一直紧绷着的、仿佛用专业和自信筑起的堤坝,在这一刻,出现了一丝裂痕。
不等她做出任何反应,陆远张开了双臂,给了她一个拥抱。
那是一个没有任何情欲色彩的,纯粹的、充满了赞许和绝对信任的拥抱。
像一个将军,在拥抱为他赢得决战的元帅。
像一个君王,在拥抱为他开拓疆土的功臣。
工藤静香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变得有些僵硬。她从未预料到这种交流方式。在她的职业生涯里,她习惯了用数据、用报告、用冰冷的技术指标来获得认可。这样直接的、温热的身体接触,让她感到陌生,甚至有些无措。她的双手,悬停在半空中,不知道应该放在哪里。
但很快,那种僵硬就消散了。
从陆远的身上,传递过来一种稳定而强大的力量感。那不仅仅是身体的力量,更是一种精神上的,绝对的肯定和支持。
这个男人,不仅仅是给了她无限的预算和自由。
他看懂了她的野心。
他理解了她倾注在这台机器里,那个想要创造一个全新世界的疯狂梦想。
并且,他将这个梦想,视作一个奇迹。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从心底深处涌了上来,瞬间冲垮了她一直以来用理智和专业维持的冷静。她的眼眶,不受控制地,变得有些温热。这些日子以来,带领着数百人的团队,没日没夜地攻克一个个技术难关,承受着外界无法想象的巨大压力……所有的辛劳和疲惫,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最终的归宿。
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僵在半空中的双手,也轻轻地,落在了陆远的背上,回以一个同样郑重的、带着一丝颤抖的拥抱。
她没有说话。
但这个动作,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从今天起,她和她的团队,将不仅仅是为了薪水和职位而工作。
他们将为了一个共同的、名为“奇迹”的梦想,奉献一切。
同一时间,瑞士,日内瓦。
欧洲核子研究中心(cERN)的访客餐厅里,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照在莎拉·詹金斯的笔记本上。
她面前的咖啡已经冷了。
她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刚刚与那位白发物理学家的对话中。
那位老教授说的一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脑海中的混沌。
“莎拉,你要知道,我们在这里寻找的,不是什么冰冷的、客观的真理。我们在寻找的,是‘对称性’。宇宙中最美的、最底层的逻辑。当对称性被打破时,物质就诞生了,世界就出现了。但所有的物质,最终又都在寻求回到那种完美的、对称的、虚无的最初状态。这像什么?这就像一个伟大的爱情故事。一次为了相遇而发生的宇宙大爆炸,和一场注定要归于寂静的漫长别离。”
对称性……
爱情故事……
莎拉的笔,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着。
她的剧本里,亚当和伊芙在无数次的回响中相遇,相爱,然后被格式化,归于虚无。这不就是一种对称性的破缺与回归吗?他们的爱情,就是那个打破虚无的“奇点”。他们的每一次遗忘,就是一次宇宙的热寂。
她找到了。
她终于为自己那个宏大而冰冷的科幻框架,找到了一个温热的、充满了诗意的、足以让所有观众共鸣的核心。
这不再只是一个关于时空和量子的故事。
这是一个关于“存在”本身,最孤独也最壮丽的爱情故事。
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久违的、发自内心的微笑。她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那种属于创作者的、自信而明亮的光。
洛杉矶,环球影业,一间属于工业光魔的概念设计工作室。
气氛有些压抑。
文森特·凯恩背着手,像一头巡视领地的狮子,在一排排挂着设计稿的墙壁前,踱着步。
十几个好莱坞最顶尖的概念设计师,都屏住呼吸,跟在他的身后。
“垃圾。”
文森特指着一张描绘外星城市的设计图,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谁告诉你外星城市的交通工具,一定是有轮子的?还是飞船?俗气!我需要的是一种……生物性的交通网络。想象一下,这个城市的建筑本身就是活的,它们的‘血管’就是交通管道,市民乘坐的,是这些‘血管’里流动的、共生的生物体。这很难理解吗?”
他又走到另一张图前。图上画着一个巨大而狰狞的外星生物。
“这东西是用什么来感应世界的?眼睛吗?太地球中心论了。为什么它不能是用引力波来‘看’东西?为什么它的交流方式,不能是改变周围空间的曲率?”
“你们是好莱坞最好的艺术家,不是一群只会复制粘贴《星球大战》和《异形》的画匠!”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鞭子一样,抽在每个人的脸上。
工作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这时,一个最年轻的、来自新西兰的华裔设计师,鼓起勇气,举起了一块平板。
“凯恩先生……这是我……根据您昨晚提到的‘四维碎片’的概念,做的一个草图……”
文森特停下脚步,转过头,接过了那块平板。
平板上,是一幅动态的画面。
画面中央,悬浮着一块不规则的水晶。那水晶的内部,似乎包含了无数个互相折叠、互相嵌套的空间。从一个角度看,里面是一片燃烧的星云;换一个角度,里面又变成了一座正在崩塌的城市;再换一个角度,它又变成了一只正在缓缓眨动的、巨大的眼睛。
这个物体,似乎同时存在于过去、现在和未来。
它本身,就是一个凝固的时间片段。
文森特·凯恩盯着那个画面,看了很久。
工作室里,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他的表情。
“有趣。”
他终于开口了。
“把它放大。我要看到它所有的细节。然后,让特效团队,立刻开始建模。”
他把平板还给了那个年轻的设计师。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李……李伟。”年轻的设计师结结巴巴地回答。
“很好,李伟。”文森特·凯恩说,“从现在开始,你负责所有和‘非线性时空’相关的视觉设计。”
内华达州,某个秘密军事基地的训练中心。
失重训练舱内。
安雅·索恩像一只矫健的猎豹,利用舱壁的反作用力,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一脚踹向伊森·克罗夫特的胸口。
伊森在最后一刻,交叉双臂,挡住了这一击。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向后飘去,重重地撞在身后的软垫上。
安雅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再次借助墙壁的力量,像一颗炮弹一样,追了上来,膝盖直顶他的面门。
一个月的训练,让他们的身体,都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安雅的动作,充满了致命的效率和美感。她的每一分力量,都用得恰到好处。她已经完全掌握了在这种没有重力的环境下,如何将自己的身体,变成最致命的武器。
伊森则变得更加沉稳。他不再依靠蛮力,而是学会了利用对手的力量。他的防守,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砰!”
伊森抓住了安雅的膝盖,借力一个翻转,将她压在了身下。两人像两只在太空中交缠的猛兽,翻滚着,撞向训练舱的另一侧。
训练服下,是汗水浸透的、紧绷的肌肉。急促的呼吸声,在封闭的空间里,清晰可闻。
“时间到。”控制室里传来教官的声音。
两人同时松开了手,向两边漂开。
他们没有说话,只是互相看着对方,剧烈地喘息着。他们的眼神,都很复杂。
这一个月里,他们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待在一起。从体能训练,到格斗技巧,再到现在的失重模拟。他们看到了彼此最强悍的一面,也看到了彼此最狼狈的一面。
他们之间,产生了一种很奇妙的、超越了普通同事的联系。
那不是友情,也不是爱情。
那是一种在极端的环境下,被强行绑定在一起的,属于战友的默契和信赖。
伊森看着安雅脸颊上那道被自己护具划出的红痕,还有她那双因为缺氧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灰绿色眼睛,忽然笑了。
“嘿,菜鸟。”他说,“你的力气,又变大了。”
安雅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也咧嘴笑了。
“彼此彼此,老家伙。”她说,“你的骨头,比我想象的,要硬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