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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裹挟着河水的腥气和新鲜泥土的湿冷,穿过洞开的院门,将堂屋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搅动得更加刺鼻。那盏被徐弘祖失手打翻的油灯,灯油泼洒一地,火苗虽已熄灭,却仍在青砖地上留下一滩焦黑的、狰狞的污迹,如同不详的烙印。

王孺人静立在堂屋中央,脚下那盏蒙着厚布的灯笼,只在地面晕开一小圈微弱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她沾满泥污的裙裾轮廓。她的目光越过瘫坐在地、失魂落魄的幼子,越过竹榻上昏迷不醒、血染衣襟的长子,也越过面色如土、手足无措的王老栓三人,仿佛穿透了这满室的狼藉与死寂,投向了院外那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黑暗深处。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令人心悸,唯有那深不见底的眸子深处,似有冰冷的漩涡在无声地旋转、坍缩。

“徐……徐娘子……”王老栓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大祸临头后的虚脱和恐惧,“您……您节哀……这……这真是天降横祸啊!徐老爷他……在桑园东头,靠河汊子那片老桑林子里……唉!”他重重叹了口气,声音带着哭腔,“我们去得迟了……人……人已经……已经不行了!就……就倒在泥地里……弘禔大郎……倒在旁边不远,口鼻里都是血沫子,人事不省……也不知是撞见了什么凶煞……”

王老栓絮絮叨叨地描述着发现现场的惨状,试图解释他们的迟缓和无力。他身后的两个壮丁也连连点头,脸上惊惧未消,目光躲闪,不敢去看王孺人那张毫无生气的脸。

王孺人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眼睑。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钉在王老栓脸上,将他所有的话语都冻结在喉咙里。那眼神里没有悲痛,没有质问,只有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洞悉一切的沉寂。

“尸身……何在?”她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王老栓被这过于冷静的询问噎住,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道:“在……还在原地!出了这等泼天大事,小的们哪敢擅自挪动?只……只寻了块破草席,暂且……暂且盖着……等天亮报官勘验……”

“报官……”王孺人低低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比哭还冷的弧度。她没有再问,只是微微颔首,那动作轻微得几乎难以察觉。

“娘!”瘫坐在地的徐弘祖仿佛被这两个字惊醒,猛地抬起头,失焦的瞳孔里爆发出最后一点火星般的希冀和疯狂,“爹……爹他……”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双腿却软得不听使唤,只能手脚并用地朝母亲爬去,沾满灯油污渍和泪水的小手死死抓住母亲的裙角,仰起满是泪痕和污迹的脸,声音嘶哑破碎,“是……是张师爷!是那狗吏!白日里他推了爹,爹才伤的!定是他……是他怀恨在心,夜里害了爹!还有……还有侯大!那狗奴才!白日里爹出事时,他就躲在人群里看热闹!娘!我们去报官!告他们!让县太爷砍了他们的头给爹报仇!”少年积压的恐惧、悲痛和无处发泄的仇恨,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弘祖!”王孺人厉声喝断,那声音并不算高亢,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绝对威严,瞬间将徐弘祖所有的话语和动作都钉在了原地。她低下头,冰冷的目光落在儿子抓着自己裙角的手上,那目光沉重如铅,压得徐弘祖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王孺人没有看他,目光转向竹榻上气息奄奄的长子。徐弘禔依旧昏迷,脸色灰败,嘴角的血沫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紫色。她沉默地走过去,俯下身,伸出冰冷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向长子的鼻息。指尖感受到那微弱到几乎断绝的气息时,她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瞬。随即,她收回手,直起身,对王老栓道:“有劳王里正,烦请即刻去请镇上回春堂的孙先生来。弘禔伤重,耽搁不得。”

她的安排有条不紊,冷静得近乎残酷。王老栓如蒙大赦,连声应道:“是!是!小的这就去!这就去!”他巴不得立刻离开这个如同冰窟般令人窒息的地方,招呼着两个同样惶惶不安的壮丁,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徐家院门,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堂屋里只剩下母子三人,以及地上那滩焦黑的油污和空气中浓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油灯的光焰在穿堂风中不安地摇曳,将墙壁上的人影拉扯得如同幢幢鬼魅。

王孺人走到徐弘祖面前。少年依旧保持着瘫坐的姿势,仰着头,泪水无声地淌过脏污的脸颊,那双曾经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滔天的恨意和一片狼藉的绝望。

“起来。”王孺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山岳般的重量。

徐弘祖身体一僵,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摇摇晃晃地支撑着站起来。他比母亲矮半个头,此刻却觉得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王孺人伸出手,那双手沾着夜露的湿冷和桑林泥土的微腥,动作却异常稳定。她捧起儿子冰凉的小脸,用袖口里干净的衬布,一点一点,极其仔细地擦拭着他脸上的泪痕、油污和尘土。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专注,仿佛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瓷器。徐弘祖能清晰地感受到母亲指尖的冰冷和那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

“恨吗?”王孺人忽然问,声音低沉,如同幽谷回响。

徐弘祖猛地抬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母亲,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字句:“恨!我恨!恨不能现在就杀了他们!剥他们的皮!抽他们的筋!”少年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恨意而扭曲变形。

王孺人静静地看着他眼中燃烧的、足以焚毁一切的仇恨之火,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她继续擦拭着儿子额角最后一点污迹,动作依旧轻柔而稳定。

“记住你此刻的恨。”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淬火的铁器浸入冰水,“刻进骨头里,融进血里。但,把它藏好。”

徐弘祖愣住了,不解地望着母亲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

“藏好它。”王孺人重复道,语气斩钉截铁,“像把最锋利的刀,藏在最深的鞘里。在你没有足够的力量将它拔出、一击致命之前,不要让任何人看到它的锋芒,嗅到它的杀意。匹夫之怒,除了把自己和在乎的人烧成灰烬,别无他用。”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竹榻上的长子,又落回幼子脸上,那眼神锐利如刀,“看看你哥。看看这个家。再想想你爹白日里的话。”

徐弘祖顺着母亲的目光看向兄长惨白染血的脸,看向这空荡破败、瞬间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堂屋,白日里父亲虚弱却清晰的话语如同惊雷般在耳边炸响——“匹夫之怒,血溅五步……徒逞一时之快,于事无补……反授人以柄……引……灭门之祸……”父亲冰凉的手指抚过自己拳头的触感,此刻仿佛又回来了,带着死亡的寒意。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熊熊燃烧的复仇火焰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滋滋作响,却并未熄灭,反而沉入了更深、更冷、更黑暗的渊薮。他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那被强行压抑、无处宣泄的恨意在他体内疯狂冲撞。

“娘……那我们……我们怎么办?”他声音嘶哑,带着哭腔,更多的却是一种茫然和绝望。

王孺人松开了捧着儿子脸庞的手。她没有回答,只是转过身,走到堂屋角落那架沉默的织机旁。织机上还搭着半匹未完成的粗布,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粗糙的灰白色。她伸出手,指尖缓缓抚过冰冷的木架和紧绷的经线,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

“等。”她只吐出一个字,声音如同磐石落地。

“等?”徐弘祖茫然。

“等天亮。等官府来人。等他们……把戏唱完。”王孺人的目光穿透窗棂,投向东方天际那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嘴角再次牵起那抹冰冷的弧度,“《礼记·曲礼》有言:‘父母之仇,弗与共戴天。’此仇不共日月!但《孝经》亦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她转过身,目光如电,刺向儿子,“你爹的血,还在桑林里未冷。你哥的命,悬于一线。你我的命,是徐家最后的骨血,是复仇最后的火种。此刻若妄动,引颈就戮,便是最大的不孝!便是对你爹在天之灵的辜负!明白吗?”

她的话语,字字如铁,句句如锤,砸在徐弘祖的心上。少年浑身剧震,赤红的眼中翻腾着剧烈的挣扎,最终,那狂暴的火焰一点点沉潜下去,化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封般的沉寂。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才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点了点头。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但脊背却一点点挺直了起来,如同风雪中一株不肯折腰的幼竹。

王孺人看着他眼中那被强行冰封的恨意和逐渐凝聚的、超越年龄的沉凝,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痛楚与决绝。她不再言语,走到水盆边,舀起冰冷的清水,一遍又一遍,用力清洗着手上沾染的泥污,仿佛要将某种深入骨髓的污秽也一并洗去。水声哗啦,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残夜将尽,东方的天际终于透出一丝鱼肚白,艰难地撕破浓重的墨色。然而这微光,并未给南旸岐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将桑园东头那片老桑林衬得愈发阴森。

林间空地上,几棵老桑树虬枝盘结,如同张牙舞爪的鬼影。徐有勉的尸体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泥地上,身上盖着一张破败肮脏的草席。草席边缘,露出一角靛蓝色的衣袍,沾满了泥浆和暗褐色的血污,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一只草鞋掉落在不远处,孤零零的,沾满露水。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泥土的腥气,令人作呕。

县衙的人马,在张师爷的“亲自督办”下,终于“姗姗来迟”。几个睡眼惺忪、打着哈欠的衙役,簇拥着县里经验最老道的仵作老赵头。张师爷一身簇新的油绿布袍,背着手,三角眼里精光闪烁,脸上却挂着一副沉痛惋惜的表情,在几个心腹皂隶的护卫下,踱着方步来到现场。他身后不远处,跟着脸色苍白、眼神躲闪的里正王老栓。

“唉!天妒英才!天妒英才啊!”张师爷未到近前,便已长吁短叹起来,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林地里传出老远,“徐有勉徐老爷,那可是咱们南旸岐数得着的清流士绅,知书达理,安分守己!怎会……怎会遭此毒手?真是苍天无眼!”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余光迅速扫视着现场,目光在那盖着草席的尸体上停留片刻,又扫过旁边泥地上大片凌乱拖拽的痕迹和喷溅状的血迹——那是徐弘禔被拖离的位置。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

仵作老赵头是个干瘪老头,背有些佝偻,提着个油腻的木箱子,面无表情地走到尸体旁。他掀开草席,一股更浓烈的血腥腐气扑面而来。衙役们纷纷皱眉掩鼻后退。

徐有勉的尸体暴露在微弱的晨光下。他双目圆睁,瞳孔早已涣散,凝固着临死前的惊骇与不甘。脸上、脖颈上布满纵横交错的青紫色瘀伤和抓痕,显然生前遭受过激烈的殴打和扼颈。最致命的伤口在胸前,衣衫被利器撕裂,露出一个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创口,边缘皮肉翻卷,创口形状不规则,显然是多次捅刺所致,深红的血块和泥土混杂在一起,触目惊心。周围泥地上,大片深褐色的血迹早已渗入泥土,形成一片令人心悸的暗色区域。

老赵头蹲下身,浑浊的眼睛仔细审视着尸体。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胸前破碎的衣衫,观察着创口的深度和走向。他检查了颈部的扼痕,又翻看了死者的双手——指甲缝里残留着暗红的皮肉组织和几缕粗硬的、不属于他本人的毛发。他凑近死者口鼻嗅了嗅,眉头微皱。接着,他检查了死者身上其他部位的伤痕,尤其是后脑——那里有一处明显的、已经凝结的肿块,但并非致命伤。整个过程,他默不作声,只是偶尔用指甲从创口边缘刮下一点凝固的血块或泥土,凑到眼前仔细分辨。

“赵头儿,如何?”张师爷踱步过来,站在老赵头身后,居高临下地问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老赵头没有立刻回答,依旧专注地检查着。他拿起死者那只掉落的草鞋,看了看鞋底沾着的泥土和草屑,又对比了一下周围地面的痕迹。他的目光在尸体附近几处被踩踏得异常凌乱的泥地上停留了很久,那里有几个深深的、模糊的脚印,脚印边缘还沾着几片被踩碎的桑叶。

“回师爷,”老赵头终于沙哑地开口,声音平板无波,“死者徐有勉,男,约莫五十上下。致命伤在胸腹,利器多次捅刺,伤及内腑。颈部有扼痕,面颈有搏斗伤,指甲缝有皮肉血污及毛发。后脑有撞伤,但非致命。死亡时辰,应在昨夜子时前后。”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瞥了一眼张师爷,“观其指甲缝中毛发粗硬杂乱,非寻常农人所有。创口边缘皮肉翻卷,凶器刃口似不平整,非官府制式,倒像是……山野盗匪惯用的粗糙铁尺或断刀。且现场脚印杂乱深重,非一人所为,至少三四人以上。”

老赵头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清晨湿冷的空气里。他虽未明言,但“盗匪”、“多人”、“铁尺断刀”这些词,已清晰地指向了某个方向。

张师爷脸上那副沉痛的表情瞬间消失,三角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和早已料到的阴鸷。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义愤填膺”:“果不其然!果不其然啊!定是那些天杀的流窜盗匪!前些日子县衙就接到线报,说有一股悍匪流窜至江阴左近,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定是他们!觊觎徐家薄产,趁夜行凶!”他转向王老栓,厉声喝问:“王里正!昨夜可曾听闻异动?可有人见过生面孔?”

王老栓被他一喝,吓得一哆嗦,连忙躬身道:“回……回师爷话!昨夜……昨夜小人睡得沉……只……只隐约听到几声狗叫,还有……还有徐家小郎那声喊……后来就……就再没动静了……至于生面孔……这……这……”他支支吾吾,眼神躲闪。

“废物!”张师爷怒斥一声,随即又换上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徐老爷一生清誉,竟遭此横祸!可恨!可恨呐!本师爷定要禀明县尊,发文通缉,哪怕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将这伙丧心病狂的匪徒绳之以法,告慰徐老爷在天之灵!”他慷慨激昂地说着,目光扫过在场的衙役和仵作,“都看清楚了?记录在案!致命伤为盗匪利器所刺,现场有搏斗痕迹及多人脚印,系流窜悍匪杀人劫财无疑!待县尊大人批复,即刻发下海捕文书!”

衙役们唯唯诺诺。老赵头默默收拾着自己的家伙什,浑浊的眼睛低垂着,看不清情绪。王老栓更是把头埋得更低。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地冲进了桑林。是侯大!

他穿着一身还算干净的粗布短褂,脸上却满是“惊惶”和“悲痛”,一进来就扑倒在徐有勉的尸体旁,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起来:“老爷啊!我的好老爷啊!您怎么就……怎么就撇下我们去了啊!天杀的黑心盗匪!丧尽天良啊!呜呜呜……都怪我!都怪我昨夜睡得死啊!我要是警醒些……我要是陪着老爷巡夜……呜呜呜……”他哭得情真意切,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一边哭一边用袖子狠狠擦拭着徐有勉尸体上沾满的泥浆和血污,动作看似悲痛欲绝,却在不经意间,用自己的衣袖用力蹭过死者胸前那血肉模糊的创口边缘,蹭掉了创口附近泥土里几颗细小的、几乎难以分辨的、带着特殊花纹的陶土颗粒。

“侯大!你来得正好!”张师爷看到侯大,眼中精光一闪,立刻上前一步,沉声问道,“你是徐家老人,昨夜当真一点动静没听到?老爷为何深夜独自来此桑林?”

侯大抬起头,泪眼婆娑,脸上混杂着泥污和涕泪,显得无比“忠义”和“悲愤”:“师爷明鉴啊!老爷……老爷他素来心细,这几日总念叨东头这几垄桑树虫害厉害,怕误了夏蚕。昨夜用过药,他终究放心不下,定要亲自来看看药效……小人……小人白日里跟着忙龙舟赛的事,实在乏得紧,老爷体恤,就没让小人跟着……谁……谁曾想……呜呜呜……”他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小人睡到半夜,被狗叫声惊醒,隐约听到林子这边有动静,还以为是野物……等我披衣起来,赶到这边……老爷……老爷已经……大郎也倒在血泊里……那伙天杀的……早跑没影了!小人……小人无用啊!”他再次伏地痛哭,肩膀剧烈耸动,掩盖住了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怨毒和得意。

张师爷满意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了然”和“沉痛”的表情,他上前一步,亲手扶起“悲痛欲绝”的侯大,温言“抚慰”道:“侯大,你忠心护主,赤心可鉴!老爷遭此不幸,非你之过。眼下最要紧的,是料理老爷后事,照看好夫人和两位小郎君。衙门这边,缉拿凶徒之事,自有本师爷一力承担!定要还徐老爷一个公道!”他这番话,声音洪亮,正气凛然,既是说给侯大听,更是说给在场所有人听。

衙役们纷纷附和,看向侯大的眼神也带上了几分“同情”和“赞许”。王老栓更是喏喏连声。唯有仵作老赵头,在收拾箱子时,浑浊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侯大方才痛哭时趴伏的地面,又扫过徐有勉胸前那被侯大“悲痛”擦拭后显得更加模糊的创口边缘,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随即又恢复了那副麻木的表情。

一场由胥吏主笔、恶仆哭场、里正噤声、仵作沉默的“勘验”,在晨光熹微中,潦草地落下了帷幕。草席重新盖上,掩盖了尸体上所有的控诉与疑点。盗匪杀人劫财的结论,如同铁案,在张师爷的“一锤定音”和侯大“忠义”的哭嚎声中,被迅速敲定。

徐家小小的院落,此刻已被一片惨白的颜色所笼罩。堂屋正中,一方薄棺已然停放。棺木粗糙简陋,散发着新木的刺鼻气味。徐有勉的遗体经过简单的清洗和装殓,静静地躺在里面,脸上盖着一方白布。棺前设着简陋的灵位,几支劣质的白蜡烛摇曳着昏黄的光,映照着牌位上“先考徐公讳有勉府君之灵位”几个墨迹未干的大字。

空气里弥漫着香烛、草药和死亡混合的诡异气味。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是忠仆陈氏和几个闻讯赶来帮忙的远房女眷发出的。她们一边低声哭着,一边手脚麻利地裁剪着白麻布,为徐家人赶制孝服。

徐弘禔依旧昏迷不醒,被安置在里屋的床上。回春堂的孙先生已经来看过,摇着头开了几剂吊命的汤药,直言伤势过重,内腑受创,又失血太多,能否醒来全看天意。苦涩的药味弥漫在屋内,更添几分凄惶。

徐弘祖披着一件宽大的、不合身的粗麻孝服,木然地跪在父亲的灵柩前。他小小的身体挺得笔直,像一尊僵硬冰冷的石像。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白日里桑林勘验的“结论”早已传回,如同一把冰冷的钝刀,在他心头反复切割。盗匪?流窜悍匪?他一个字也不信!那草席下父亲胸前狰狞的伤口,那指甲缝里残留的皮肉毛发,那侯大假惺惺的哭嚎,那仵作无声的叹息,还有张师爷那副道貌岸然的嘴脸……无数画面在他脑海中翻腾、冲撞,最终都化为一片冰冷刺骨的绝望和深入骨髓的恨意。他紧握的拳头藏在宽大的麻衣袖子里,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几道深深的血痕。

院门处传来一阵喧哗。是张师爷带着几个衙役,还有“忠仆”侯大,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徐家。张师爷换上了一副肃穆沉痛的表情,三角眼里却难掩一丝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不易察觉的得意。侯大紧随其后,眼睛红肿,脸上悲戚之色更浓,腰杆却挺得比平日直了几分,眼神扫过院内披麻戴孝的众人,隐隐带着一丝掌控全局的阴鸷。

“徐娘子,节哀顺变!”张师爷一进门,便对着守在灵柩旁的王孺人拱了拱手,声音拖长了调子,“县尊大人闻此噩耗,亦是痛心疾首!特命本师爷前来致祭,并督办此案!那伙凶残盗匪,竟敢在光天化……不,竟敢在朗朗乾坤之下,谋害徐老爷这等良善士绅,实乃十恶不赦!县尊大人已亲笔签发海捕文书,定要将其缉拿归案,明正典刑,以慰徐老爷在天之灵!”他一边说着冠冕堂皇的话,一边用眼角余光打量着王孺人的反应,又扫了一眼跪在灵前、如同木头人般的徐弘祖。

王孺人身着一身粗糙的麻衣,发髻用一根素白布条束着,脸上未施脂粉,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她静静地站在灵柩旁,如同一株被冰雪覆盖的寒梅,沉静得可怕。面对张师爷虚伪的致意和那番“义正辞严”的宣告,她只是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极淡的礼,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有劳县尊大人挂念,有劳张师爷费心。亡夫之事,但凭官府明断。”她的目光低垂,落在灵前跳跃的烛火上,仿佛那火焰中有什么值得她全神贯注的东西。

张师爷被这过于平静的反应噎了一下,准备好的后续说辞一时间竟有些接不上。他干咳一声,掩饰着尴尬,目光转向侯大,语气变得“温和”:“侯大,你素来忠义,如今老爷不幸罹难,夫人和两位小郎君悲痛过度,家中诸事,你更要尽心竭力,不可懈怠!若有难处,尽管来衙门寻我!”

“是!是!谢师爷恩典!谢师爷为我家老爷做主!”侯大立刻上前一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张师爷连连磕头,声音哽咽,情真意切,“小人侯大,生是徐家的人,死是徐家的鬼!老爷虽去,小人定当肝脑涂地,护得夫人和两位小郎君周全!以报老爷生前厚恩于万一!”他这番“肺腑之言”,说得声泪俱下,引得旁边几个帮忙的女眷也跟着抹起了眼泪。

张师爷满意地捋了捋稀疏的胡须,脸上露出“嘉许”之色。他再次转向王孺人,语气带着一丝施舍般的“关怀”:“徐娘子,人死不能复生,节哀为重。大郎伤势沉重,还需好生将养。至于这家中生计……”他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这简陋的灵堂和院落,“若有艰难之处,本师爷念在徐老爷生前清誉,或可代为向县尊陈情,酌情减免些赋役……”

“不敢劳烦师爷。”王孺人终于抬起了头,目光平静地迎向张师爷那看似关怀、实则试探的眼神,声音依旧平淡,“亡夫薄有田产,妾身尚能织布持家,不敢因私废公,有负朝廷法度。赋役之事,当依律缴纳。”

张师爷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他本想借此施以小惠,试探徐家反应,顺便安插侯大进一步掌控徐家产业,却不料被这不卑不亢、滴水不漏地挡了回来。他三角眼中的阴鸷一闪而过,随即又堆起笑容:“徐娘子深明大义,令人敬佩!既如此,本师爷也不便多扰。缉凶之事,一有消息,定当及时告知。告辞!”他拱了拱手,带着衙役转身离去。

侯大连忙起身相送,点头哈腰,殷勤备至。待到张师爷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侯大才直起腰,脸上那悲戚忠厚的表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倨傲和掌控一切的得意。他慢悠悠地踱回灵堂,目光扫过披麻戴孝的众人,最后落在依旧跪在灵前、脊背挺直的徐弘祖身上。

“小少爷,”侯大的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腔调,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跪了这许久,也该乏了。老爷在天有灵,也不愿看你伤了身子骨。”他踱到徐弘祖身边,伸出粗糙的手掌,似乎想去拍徐弘祖的肩膀,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关怀”。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徐弘祖肩膀的瞬间,一直如同石像般沉默的少年,身体猛地绷紧!一股源自骨髓的、冰冷的杀意如同毒蛇般骤然窜起!他藏在袖中的拳头瞬间握紧,指甲几乎要嵌进骨头里!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沉寂如死水的眼眸,此刻如同淬了剧毒的寒刃,带着刻骨的恨意和毁灭一切的疯狂,死死地钉在侯大那张虚伪的脸上!

侯大被这突如其来的、如同实质般的冰冷杀意惊得心头一跳,伸出的手下意识地僵在半空。他从未在这个平日里还算温和的小少爷眼中,看到过如此纯粹、如此恐怖的恨意!那眼神,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挫骨扬灰!

“弘祖!”一声清冷的低喝,如同冰泉乍破,瞬间冻结了灵堂里陡然升腾的杀气。

是王孺人。

她不知何时已走到近前,一只冰冷的手,如同铁钳般,稳稳地按在了徐弘祖紧绷欲起的肩头。那看似纤细的手掌,却蕴含着山岳般不可撼动的力量,瞬间将儿子体内即将爆发的火山强行压了下去。

徐弘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那喷薄欲出的杀意如同被强行塞回熔炉的岩浆,在他眼中剧烈翻腾、冲撞,最终被母亲那只冰冷的手掌死死按回深渊。他死死咬着牙,齿缝间渗出丝丝腥甜,赤红的眼睛依旧死死瞪着侯大,但那疯狂的光芒,终究一点点被强行压回冰冷的沉寂之下。

侯大看着王孺人那只按在儿子肩头的手,又对上王孺人那双深不见底、平静无波的眸子,心头那股莫名的寒意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更加浓重。这女人……太沉静了!沉静得可怕!他干笑一声,掩饰着方才那一瞬间的失态,收回僵在半空的手:“夫人说得是,小少爷节哀,节哀……小人……小人去看看大郎的药煎好了没有……”他不敢再停留,转身匆匆走向灶间,背影带着一丝仓皇。

灵堂里重新陷入一片压抑的死寂。只有蜡烛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王孺人缓缓松开了按在儿子肩头的手。她没有看侯大离去的方向,目光再次落回灵柩上那方覆盖着白布的遗容。她沉默地走到灵前,拿起三支新的线香,就着烛火点燃。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她苍白沉静的脸。

徐弘祖依旧跪在原地,身体不再颤抖,却绷得更紧,如同一张拉满的硬弓。他低垂着头,额发遮住了眼睛,只有紧握的拳头,指节捏得惨白,无声地诉说着那被强行冰封的滔天巨浪。

王孺人将线香插入香炉,动作缓慢而庄重。青烟缭绕中,她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扫过院内神色各异的众人——悲戚的陈氏,惶恐的女眷,还有灶间隐约传来的侯大故作殷勤的吆喝声。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院角那架沉默的织机上。

她一步步走过去,在织机前的小杌子上缓缓坐下。织机上,那半匹未完成的灰白粗布,在灵堂烛火和窗外透入的惨淡天光映照下,显得格外粗糙而坚韧。

她伸出手,指尖拂过冰冷的梭子和紧绷的经线。然后,她拿起梭子,穿入纬线,双脚踩上踏板。

“咣当——哐啷——”

沉重而单调的机杼声,陡然在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灵堂里响了起来!这声音并不悦耳,甚至有些刺耳,带着一种粗粝的、执拗的节奏,一下,又一下,坚定地敲碎了满院的死寂与悲戚。

陈氏和女眷们愕然地停下了手中的针线和啜泣,惊疑不定地看着端坐织机前的王孺人。徐弘祖也猛地抬起了头,难以置信地望向母亲的背影。

昏黄的烛光下,王孺人挺直的脊背如同悬崖边的孤松。她目视前方,眼神沉静如古井深潭,手下动作却稳定而有力。梭子在她手中来回穿梭,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和不容置疑的力量。经线与纬线在机杼的撞击声中,紧密地交织在一起,发出单调而坚韧的声响。

咣当——哐啷——

这声音,不再仅仅是维持生计的劳作之声。它穿透了灵堂的惨白,穿透了死亡的阴影,穿透了虚伪的哭嚎和冰冷的算计,如同一曲无声的、浸透了血泪与寒霜的战歌,在这刚刚被鲜血染透的南旸岐上空,倔强地、不屈地回荡开来。

它宣告着隐忍的开始,宣告着仇恨的蛰伏,也宣告着,那漫长复仇之路上的第一缕微光,将在这机杼声声中,被一寸一寸,艰难地织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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