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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二十四年的端阳,似乎比往年更燥热些。天还未大亮,南旸岐枕着的澄江支流——白荡河两岸,已是人声鼎沸。水波被无数舟楫搅动,碎金般的光斑跳跃着,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艾草、菖蒲的辛香,间或裹着新出锅粽叶的糯甜气息,还有汗味、脂粉味,以及那挥之不去的、属于江南水乡丰饶时节特有的、带着点腐烂底子的甜腻。岸边的石阶上,湿漉漉的苔藓被无数双草鞋、布鞋、缎面鞋反复踩踏,愈发显出深绿油润的光泽,也愈发滑溜。

“爹!娘!快看,那黄龙舟要撞标啦!”少年清亮的声音穿透喧嚣,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说话的是徐家次子徐弘祖,年方十五,眉眼间已初具其父的清峻轮廓,此刻正踮着脚,半个身子探出临水的石栏,指着河中一条正奋力划向终点彩标的龙舟。他身旁站着兄长徐弘禔,年长两岁,身量已近成人,肩背宽阔,眼神沉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只微微颔首,目光却牢牢锁定那激烈的竞逐。

他们的父亲,徐有勉,一身半旧的靛蓝细布直裰,浆洗得干干净净,立在石阶稍高处。他身量颀长,面容清癯,下颌蓄着几缕长须,自有一股乡间士绅的端肃之气。他身旁的妇人,便是徐家主母王孺人。她衣着朴素,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仅插一支素银簪子,面容温婉沉静,唯有一双眸子,深邃得如同这白荡河最深的水底,此刻正含着淡淡笑意看着两个孩子,手中却紧紧攥着一方素帕。

徐有勉的目光掠过河中喧嚣争竞的龙舟,掠过岸边鼎沸的人声,最终落在那悬挂于终点高竿之上的硕大彩标——一只裹着金箔、昂首向天的雄鸡。他的眉头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这“金鸡标”的彩头,据闻是几家绸缎商凑的份子,五十两雪花官银,堆在红绸托盘里,明晃晃地招摇着。几个身着绸衫、满面油光的商贾,正被一群胥吏簇拥着,对着河中指指点点,唾沫横飞,粗豪的笑声与周遭市井的喧哗格格不入。

“世风浇漓,商贾气焰竟至于此。”徐有勉声音不高,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清冷与疏离,是对身旁妻子所言。

王孺人未及回应,一个身影已如泥鳅般滑到了徐有勉面前。来人约莫四十上下,面皮焦黄,一双三角眼滴溜溜转着,透着精明与算计,嘴角习惯性地向上弯起,却无甚笑意。他穿着县衙里攒典胥吏常穿的油绿布袍,浆洗得尚算干净,正是本县户房得力书办张师爷。他身后跟着两个歪戴皂隶帽的帮闲,也是一脸谄笑。

“哎呀呀!徐老爷!徐夫人!好兴致!”张师爷抱拳作揖,声音拔高了几分,盖过周遭的嘈杂,显得格外突兀,“今日这白荡河龙舟盛会,全赖县尊老爷洪福庇佑,我等奔走效力,也总算有了几分热闹气象。徐老爷您清贵雅量,能携家眷莅临,真乃蓬荜生辉!”

徐有勉微微颔首,算是回礼,神情淡漠:“张师爷辛苦。”

张师爷却毫不在意徐有勉的冷淡,三角眼一眯,凑近一步,一股浓重的牙粉混合着隔夜酒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徐老爷,您家是南旸岐的体面门户,这田亩赋税,向来都是乡里表率。只是嘛……”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脸上堆起更浓的笑意,“今年夏税催征在即,上头催逼得紧。您家那几块近河的熟田,按新近清丈的鱼鳞图册,这‘弓’(丈量单位)数似乎……呃,似乎比往年多了那么‘一点点’。”他捻着手指,做了个“一点点”的手势,眼睛却死死盯着徐有勉的表情,“这多出来的‘弓’,折成银子,可就不是小数了。县里几位相公的意思,若是徐老爷肯体谅衙门艰难,早些……嗯,打点一二,”他左右瞟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这点‘弓数’的出入,自然可以‘再议’,您家的夏税,也就按老例办了,岂不省心省力?”

这已是赤裸裸的索贿。徐有勉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如同覆上了一层严霜。他挺直了本就笔直的脊背,目光如电,直刺张师爷那张谄笑的脸:“张师爷此言差矣!田亩几何,自有鱼鳞图册为凭,官府文书为证!我徐家世代耕读,清白传家,田产几何,税赋几何,皆依朝廷法度,明明白白!岂能为规避些许‘出入’,就行此苟且贿赂之事?”他声音陡然提高,带着金石之音,引得周围一些乡邻侧目,“《大明律》明载:‘凡官吏受财者,计赃科断。’‘凡因事受人财,不论事之曲直,皆坐赃论!’尔身为胥吏,食朝廷俸禄,不思秉公办事,反以此等手段鱼肉乡里,中饱私囊,是何道理?!莫不是欺我徐有勉一介布衣,不敢去县尊案前,讨个《大明会典》上的公道?!”

徐有勉引经据典,正气凛然。张师爷脸上的谄笑瞬间僵住,如同被冻裂的泥胎,继而迅速涨成猪肝色。他在这江阴县衙厮混多年,靠着盘剥乡民、巴结上官,也算有头有脸,何曾被人如此当众斥责,还搬出《大明律》和《会典》来压他?尤其周遭那些看龙舟的乡民,已有不少停下喧哗,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带着好奇、惊愕,甚至隐隐的痛快。这让他那张脸皮,如同被剥下来放在滚水里烫。

“徐有勉!”张师爷恼羞成怒,三角眼凶光毕露,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刺耳,盖过了河中的鼓点,“你……你休要血口喷人!不识抬举的东西!什么贿赂?什么中饱私囊?本师爷一片好心,体恤你这破落户交税艰难,你倒反咬一口,污蔑朝廷公人!我看你是读书读迂了,不知死活!”他彻底撕下了那层虚伪的客套,指着徐有勉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好!好!你清高!你守法!那咱们就公事公办!你徐家今年的夏税,一厘一毫都别想少!老子倒要看看,你那几亩薄田,经不经得起县衙的‘明察秋毫’!到时候,可别怪老子没给你机会!”他越说越激动,胸脯剧烈起伏,那身油绿布袍也随之抖动。

“张师爷!”徐有勉怒极,须发微张,厉声喝断,“休要在此咆哮!公道自在人心!徐某行事,俯仰无愧于天地!你若有胆,便将那所谓‘多出’的弓数,白纸黑字,明示于众!你我同去县尊面前,辨个是非曲直!看看是朝廷法度大,还是你这胥吏的私心大!”

“去就去!怕你不成!”张师爷被彻底激怒,理智尽失。他仗着自己身后有两个帮闲,又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一股邪火直冲顶门。他猛地向前一步,恶狠狠地伸出枯瘦的手掌,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推向徐有勉的胸膛!

徐有勉虽是读书人,但平日也注重养生,身体并不孱弱。然而事发突然,他正怒目而视,全副心神都在斥责对方,脚下又正是那沾了露水、滑腻异常的苔藓石阶。猝不及防之下,只觉一股大力撞来,脚下猛地一滑!

“相公!”王孺人失声惊呼,脸色瞬间煞白,下意识伸手去抓丈夫的衣袖。

“爹!”徐弘祖和徐弘禔兄弟俩更是魂飞魄散,同时抢上前去。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徐有勉的身体失去了平衡,踉跄着向后倒去。他下意识地挥动手臂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捞到一片虚空。靛蓝的身影在石阶上狼狈地晃了两晃,终究没能稳住,“砰”的一声闷响,重重摔倒在湿冷的石阶上!后脑勺磕在坚硬的石棱上,发出令人心悸的撞击声。

“啊!”围观人群中爆发出惊呼。

徐有勉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后脑勺剧痛钻心,一股温热的液体迅速濡湿了发髻,顺着脖颈流下。喉咙里一股腥甜涌上,他强忍着没咳出来,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眼前阵阵发黑。

“狗官!我杀了你!”一声暴怒的厉喝,如同受伤幼兽的嘶吼,撕裂了瞬间的寂静!

是徐弘祖!

方才父亲被推倒的瞬间,那飞溅的血色,如同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少年心上。所有的礼教、克制,在目睹至亲受辱流血的瞬间,轰然崩塌!一股从未有过的、足以焚毁理智的暴怒,如同岩浆般从心底喷涌而出!他双目赤红,睚眦欲裂,小小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几乎是本能地,他猛地从腰间拔出一柄随身携带的、用来裁纸削笔的锋利小银刀!那刀刃不过三寸,寒光凛冽,在端午的骄阳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小豹子,不管不顾,合身就朝正因推倒了人而有些发愣的张师爷扑去!

刀尖直指那油绿布袍下的心窝!带着少年玉石俱焚的决绝!

“弘祖!不可!”两声惊呼同时响起。

一只手,铁钳般死死攥住了徐弘祖持刀的手腕!是徐弘禔!他反应极快,在弟弟拔刀的瞬间就扑了过来,用尽全身力气阻止这鲁莽的刺杀。他的脸色同样铁青,眼中怒火熊熊,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他知道这一刀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另一只手,带着冰凉的温度和不容抗拒的力量,按在了徐弘祖剧烈起伏的肩头,将他前冲的势头硬生生定住。是王孺人!

她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在丈夫倒地、小儿子拔刀的瞬间,她仿佛化身为一尊冰冷的石像。所有的惊惶、心痛都被强行压入那深潭般的眼底深处,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磐石般的沉凝。她没有哭喊,甚至没有去看倒地的丈夫一眼,所有的注意力,瞬间凝聚在暴走的幼子身上。那只按在徐弘祖肩头的手,看似纤细,却蕴藏着山岳般的力量,指甲深深掐进了儿子的衣衫,透骨冰凉。

“放下!”王孺人的声音并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一道无形的冰墙,瞬间冻结了徐弘祖周身狂暴的火焰。那声音里没有斥责,没有哀求,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源自血脉深处的绝对命令,带着母兽护崽时特有的、令人胆寒的威严。她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钢锥,穿透儿子赤红的眼眸,直刺他灵魂深处。

徐弘祖的动作猛地僵住。手腕被兄长死死攥住,肩头被母亲冰冷的手按住,那柄小小的银刀,距离张师爷的心口只有寸许,却再也无法递进分毫。他浑身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赤红的眼中滚下大颗大颗屈辱的泪珠,混合着父亲溅在他脸上的血迹,在白皙的脸颊上划出刺目的痕迹。他死死瞪着张师爷,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张师爷被这突如其来的刺杀惊得魂飞天外!徐弘祖扑过来的瞬间,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那柄小刀上的死亡寒意!直到被徐弘禔和王孺人拦住,他才猛地回过神来,惊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地连退几步,躲到两个同样吓傻了的帮闲身后,色厉内荏地尖叫:“反了!反了天了!徐有勉!你……你纵子行凶,意图刺杀朝廷公人!这是诛九族的大罪!你们都看到了!都给我作证!”他指着徐弘祖手中的刀,又指向围观的人群,声音因为恐惧和愤怒而变了调。

“张师爷!”王孺人猛地转过头,目光如寒潭古井,直射向躲在帮闲身后的张师爷。她依旧按着颤抖的儿子,声音却恢复了往日的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冰冷,“小儿无知,一时激愤,惊扰了师爷。此间是非曲直,自有公论。今日端午佳节,龙舟竞渡乃县尊倡导之盛事,师爷在此与一稚子纠缠,闹得沸反盈天,惊扰四方乡邻,若传到县尊耳中,怕是有损师爷‘勤勉办差’的清誉吧?”

她的话,字字清晰,不卑不亢。既点明了徐弘祖只是“稚子激愤”,又将“惊扰盛事”的帽子反扣了回去,最后更是隐晦地提到了县尊。张师爷被她那深不见底的眼神和绵里藏针的话语噎住,一时竟不知如何发作。周围乡民的目光也变得复杂起来,窃窃私语声嗡嗡响起,显然王孺人的话起了作用。众目睽睽之下,他一个胥吏被个孩子持刀威胁,说出去无论如何都脸上无光,再闹下去,传到县太爷那里,恐怕自己也落不了好。

“哼!”张师爷强压下心头邪火和残余的后怕,三角眼怨毒地扫过徐家众人,尤其在徐有勉染血的衣襟和徐弘祖紧握的小刀上停留片刻,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好个徐王氏!牙尖嘴利!咱们走着瞧!徐有勉,还有你这小孽障,这事没完!这税,你们徐家一粒米也别想少!我们走!”他恨恨地一甩袖子,带着两个惊魂未定的帮闲,拨开人群,灰溜溜地挤了出去,那身油绿布袍很快消失在攒动的人头之中。

人群的喧闹似乎停滞了片刻,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徐家四人身上,有同情,有惊惧,有幸灾乐祸,更多的则是事不关己的麻木与看热闹的探究。

王孺人仿佛没有感受到那些目光。她终于松开了按住徐弘祖的手,那瞬间的卸力,让她自己也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迅速蹲下身,扶住挣扎着想坐起的丈夫。

“相公!”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取出那方一直紧攥的素帕,小心翼翼地按在徐有勉后脑还在渗血的伤口上。素帕顷刻便被染红了一片。

徐有勉脸色苍白如纸,额上冷汗涔涔,呼吸急促。他借着妻子的搀扶勉强坐起,胸中那股翻腾的气血再也压抑不住,猛地侧头,“哇”地一声,一口带着暗红血丝的浓痰咳在了冰冷的石阶上,触目惊心。他闭了闭眼,强忍着头晕目眩和胸口的窒闷,摆摆手,声音虚弱却异常清晰:“无妨……咳咳……死不了!清流难敌浊浪,腐吏横行乡里……此非我一人之辱,乃世道之悲!”他喘息着,目光扫过围拢过来的乡邻,带着一种悲愤的苍凉。

“爹!”徐弘禔和徐弘祖一左一右跪在父亲身边,声音哽咽。徐弘禔紧紧握着拳,指甲深陷掌心。徐弘祖看着父亲衣襟上的血和地上的血痰,看着母亲素帕上刺目的红,小小的身体依旧在发抖,只是那赤红的眼中,愤怒的火焰已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东西所取代。他默默地将那柄惹祸的小银刀插回腰间鞘中,动作僵硬,仿佛那刀有千钧重。

王孺人一言不发,只是更用力地搀扶住丈夫的手臂,用眼神示意两个儿子帮忙。徐弘禔立刻会意,和母亲一起,一左一右架起徐有勉。徐弘祖则紧紧跟在父亲身侧,小手紧紧抓住父亲冰凉的手指,仿佛一松开,父亲就会倒下。

一家四口,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缓缓地、艰难地离开这喧嚣鼎沸的河岸。来时观赛的融融暖意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沉重的步履和压抑的沉默。徐有勉的脚步虚浮,每一步都显得异常沉重。王孺人低垂着眼睑,只专注于搀扶丈夫,那挺直的脊背如同承受着无形的千钧重压。徐弘禔面色铁青,牙关紧咬。徐弘祖则死死抿着唇,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神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一次次地回望那人群深处,仿佛要将张师爷那张可憎的面孔刻进骨髓。

他们身后,龙舟竞渡的鼓点依旧震天响,欢呼声浪一阵高过一阵。那象征着胜利与财富的“金鸡标”,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虚幻的光芒。

在远离喧嚣的石板路转角阴影里,一双阴鸷的眼睛,如同潜伏在草丛中的毒蛇,一直追随着徐家四口蹒跚的背影。正是徐家的仆役侯大。他方才一直混在人群里,冷眼旁观了全过程。此刻,他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混合着贪婪与残忍的冷笑。他并未上前帮忙,反而趁着无人注意,悄悄后退几步,隐入一条更狭窄的陋巷深处。

巷子尽头,一个穿着粗布短褂、满脸横肉、腰间鼓鼓囊囊似乎藏着家伙的汉子,正抱臂靠在斑驳的墙壁上,不耐烦地用脚尖碾着地上的石子。正是与侯大素有勾连的城外匪首黑三。

“如何?”黑三瓮声瓮气地问,声音带着一股子草莽的戾气。

侯大快步走到近前,三角眼中闪烁着兴奋而恶毒的光,压低了嗓子:“成了!张师爷那蠢货被徐有勉当众顶撞,恼羞成怒动了手!徐老儿摔得不轻,咳了血!他那小崽子还想动刀子!嘿,这梁子,算是结死了!一点回旋余地都没了!”

黑三闻言,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狞笑道:“好!省了老子不少事!这老东西,骨头倒硬,可惜不长眼!张师爷那边……”

“放心!”侯大眼中精光一闪,带着邀功的谄媚,“张师爷被徐王氏那娘们儿拿话堵了回去,暂时没敢再闹,但他心里这口恶气,比咱们还大!他临走撂下狠话,要往死里整徐家的税赋!徐家那点家底,经得起几回折腾?等他们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张师爷那边,自有我去‘添柴加火’。你只管把人手准备好,家伙磨利索了!时机一到,听我消息!”

“嘿嘿,就等你这句话!”黑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凶光毕露,“老子早就看那几块肥田眼馋了!事成之后……”

“少不了你的好处!”侯大拍着胸脯保证,贪婪地搓了搓手指,“徐家的田产、织机,还有那点压箱底的银子……哼,到时候,这南旸岐,还有那张师爷……都得看咱们的脸色!”两人相视,发出低沉而心照不宣的狞笑,身影很快消失在陋巷更深的阴影里,如同两条汇入污水的毒虫。

夕阳的余晖,将南旸岐错落的屋脊和蜿蜒的石板路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如同泼洒开的陈旧血渍。白日里龙舟竞渡的喧嚣早已散尽,只留下满地狼藉的粽叶、踩烂的艾草,在晚风中打着旋儿,散发出一种颓败的甜腥气。几只晚归的乌鸦,哑着嗓子,掠过染血的天空,投向远处黑黢黢的桑林。

徐家那小小的院落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苦涩气味。王孺人坐在丈夫床边的矮凳上,就着一盏摇曳的豆油灯,小心翼翼地用温热的布巾擦拭徐有勉额角的冷汗。徐有勉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愈发灰败。后脑的伤口已用干净布条包扎妥当,但白日里石阶的撞击和急怒攻心,显然伤及了内腑,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微弱,间或夹杂着几声压抑的闷咳。

徐弘禔和徐弘祖两兄弟默默地守在门外屋檐下。兄长抱臂倚着门框,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目光沉沉地望着院中那架在暮色里沉默的织机,那是母亲日夜辛劳的见证。弟弟则靠墙蹲着,双臂环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臂弯里,白日里那赤红的愤怒已从眼中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封般的沉寂。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柄小银刀的刀鞘,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心底。

“咳咳……咳……”屋内又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撕心裂肺。

王孺人连忙放下布巾,扶起丈夫,轻轻拍抚他的背脊。徐有勉喘息稍定,微微睁开眼,眼神有些涣散,声音嘶哑得厉害:“……水……”

王孺人端来温热的清水,小心地喂他喝了几口。徐有勉靠在枕上,缓了好一会儿,目光才渐渐聚焦,落在妻子写满忧虑的脸上,又艰难地转向门外两个儿子的身影。

“……都……没事吧?”他气若游丝地问。

“没事,相公放心。”王孺人轻声应道,用布巾拭去他嘴角的水渍,“弘祖那孩子……只是一时激愤,弘禔拦住了。”

徐有勉的目光越过妻子肩头,落在门外那个蜷缩着的小小身影上,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有痛惜,有后怕,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弘祖……”他费力地唤了一声,声音微弱却清晰。

门外的徐弘祖身体猛地一颤,缓缓抬起头。他站起身,一步步挪到父亲床前,垂着头,不敢看父亲的眼睛。

“爹……”声音低哑,带着浓重的鼻音。

徐有勉看着儿子脸上未干的泪痕和眼中那令人心悸的沉寂,胸口又是一阵窒闷的抽痛。他伸出手,冰凉的手指颤抖着,轻轻抚上儿子紧握的拳——那拳头里,似乎还攥着白日里那把刀的寒意。

“刀……是利器,可伤人,亦可伤己……”徐有勉喘息着,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力气,“匹夫之怒,血溅五步……徒逞一时之快,于事无补……反授人以柄……引……灭门之祸……”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喉间咯咯作响。

“相公!”王孺人急忙为他顺气。

徐有勉强压住咳嗽,死死抓住儿子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皮肉里,浑浊的眼中迸发出最后一点锐利的光,如同即将熄灭的炭火:“记着……记着为父今日之血!记着那胥吏之恶!此仇……非一人之仇……乃……乃……”又是一阵猛咳打断了他的话,他大口喘息着,眼神开始涣散,剩下的半句话终究未能出口,只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带着无尽的悲愤与不甘。

王孺人紧紧握住丈夫冰冷的手,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徐有勉的手背上。她强忍着巨大的悲痛,声音却异常稳定,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毅,既是对丈夫,更是对两个儿子:“相公放心。妾身……明白。孩子们……也定会明白。”

徐有勉的目光在王孺人脸上停留了许久,似乎想从她深潭般的眸子里汲取最后的力量。最终,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缓缓阖上了沉重的眼皮,仿佛耗尽了所有的精神。胸口的起伏微弱下去,只剩下粗重艰难的喘息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一下,又一下,敲打着人心。

徐弘祖“扑通”一声跪倒在床前,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没有哭,肩膀却剧烈地耸动着。徐弘禔也红了眼眶,紧握的双拳指节捏得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吞噬了最后一抹残阳。豆油灯的火苗在穿堂而过的夜风中不安地跳动,将徐有勉灰败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窗外,不知名的夏虫开始聒噪,声音尖利而单调,更添几分令人窒息的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徐有勉的呼吸似乎平缓了一些,却依旧微弱。他忽然又睁开了眼睛,眼神竟比方才清明了几分,直直地望着帐顶的黑暗。

“扶……扶我起来……”他挣扎着想动。

王孺人一惊:“相公,你伤得不轻,需静养……”

“起来!”徐有勉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甚至有些回光返照般的力气。他挣扎着要撑起身体,“桑园……东头靠河那几垄……这几日虫害厉害……我午后看过,怕是……怕是要连夜再施一遍药……不能耽搁……咳咳……”话未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爹!我去!”徐弘禔立刻上前一步,“我去施药!您躺着!”

徐有勉却固执地摇头,喘息着,目光异常执着:“你……你不懂……那药……咳咳……配比火候……时辰……差一点都不行……我去……看一眼才放心……”他挣扎得更用力,枯瘦的手紧紧抓住床沿,青筋暴起。

王孺人看着丈夫眼中那近乎偏执的光,那是他一生珍视土地、恪守本分的执念,在重伤之下依旧燃烧着。她沉默了。她知道劝不住。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吸尽了满屋的苦涩与沉重,然后缓缓吐出,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好。我扶你起来。”她示意徐弘禔帮忙。

兄弟俩合力,小心翼翼地将父亲从床上搀扶起来。徐有勉的双腿软得几乎无法站立,全身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两个儿子身上。王孺人迅速取来一件厚实的旧外袍,仔细地为他披上,系好衣带,又取过一盏小巧的、蒙着厚布的防风灯笼,点亮。

“相公,提灯照路。”她将灯笼塞进徐有勉冰冷的手中。

徐有勉握住灯笼提竿,那微弱昏黄的光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和深陷的眼窝,更显形销骨立。他借着妻儿的搀扶,一步一挪,极其缓慢地、艰难地向门口走去。脚步拖沓,如同灌了铅。

“娘!”徐弘祖看着父亲虚弱到极点的背影,忍不住出声,眼中满是担忧和恐惧。

王孺人没有回头,只是扶着丈夫的手臂,声音低沉而清晰:“看好家。关好门。谁叫都别开。等你爹回来。”

“吱呀——”一声,沉重的院门被打开,又轻轻合上。那点昏黄的灯笼光,如同风中残烛,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摇曳着,渐行渐远,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没,只剩下门轴转动时那一声悠长而凄凉的余音,在死寂的院落里久久回荡。

徐弘祖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堂屋里,听着那余音消散。门外,是沉沉的夜,是吞噬了父亲和兄长脚步声的无边黑暗。屋内,只有豆油灯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他慢慢走到父亲方才躺过的床前,看着枕上留下的凹痕和几缕散乱的花白头发,又缓缓蹲下,指尖触碰着冰冷的地砖——那是他白日里磕头的地方。白日里的喧嚣、父亲的鲜血、胥吏的狞笑、母亲的冰冷的手、兄长铁钳般的腕力……无数画面碎片般在脑海中冲撞、翻腾,最终都沉入一片冰冷死寂的深潭。

他蹲在那里,小小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缩成一团,像一块沉默的石头。只有那双眼睛,在垂落的额发阴影里,亮得惊人,如同两颗淬炼过的、深埋于寒冰之下的黑曜石,倒映着跳跃的、却毫无温度的灯火,死死盯着那扇隔绝了内外、隔绝了生息与死寂的紧闭院门。

时间一点点流逝,虫鸣声似乎更响了,填满了所有的寂静。夜,越来越深,浓得像墨,沉得像铅。

突然——

一声凄厉到非人的惨嚎,如同被利刃生生劈开的夜帛,陡然从远处那片桑林的方向,穿透层层夜幕,狠狠扎进徐家小小的院落!

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痛苦、惊骇与绝望,瞬间撕裂了南旸岐沉睡的宁静!

徐弘祖如同被闪电击中,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冻结!他认得那声音!那是他父亲徐有勉的声音!

“爹——!”

少年肝胆俱裂的嘶喊,伴随着院外骤然响起的犬吠、邻舍惊惶的开门声、模糊的呼喊声……瞬间打破了夜的死寂。徐弘祖疯了一般扑向那紧闭的院门,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门栓,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拉开!那扇白日里隔绝了喧嚣的门,此刻却如同铜墙铁壁,将他死死挡在了这方寸之地,挡在了那撕心裂肺的惨呼之外!

“开门!开门啊!”他绝望地用拳头砸着厚重的门板,声音带着哭腔,嘶哑变形。

然而,门外只有越来越混乱的声响,那声凄厉的惨呼,却再也没有响起。

夜色如墨,沉甸甸地压在江南水乡之上,将白日的喧嚣与血腥彻底吞噬。南旸岐村在最初的骚动后,复又被一种更深沉、更诡异的寂静笼罩,仿佛连犬吠都被扼住了喉咙。徐家那扇紧闭的院门,如同一道冰冷的闸门,将门内门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门内,徐弘祖像一头被囚禁的幼兽,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到地上,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着。他双手死死捂住耳朵,仿佛要将那声撕裂夜空的惨嚎隔绝在外,但那声音却如同跗骨之蛆,一遍遍在他脑海中回荡、放大,每一次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濒死的绝望。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眼眶火辣辣的疼。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带血的月牙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痛楚。整个世界都坍塌了,只剩下那声凄厉的“啊——”,以及门外渐行渐远、最终彻底消失的混乱脚步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也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院门外,终于响起了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徐弘祖的心尖上。

砰!砰!砰!

粗暴的砸门声骤然响起,如同丧钟般敲碎了死寂!

“开门!徐家的!快开门!”一个粗嘎的、带着不耐烦和一丝不易察觉惊惶的声音在外面吼道,是里正王老栓。

徐弘祖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弹起,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他几乎是扑到门边,颤抖的手抓住冰冷的门栓,却又猛地顿住!母亲临走前那句“看好家。关好门。谁叫都别开。等你爹回来。”如同冰冷的铁律,瞬间冻结了他的动作。

“谁……谁啊?”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带着一丝孩童的惊惶。

“是我!王老栓!还有……还有……”王老栓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快开门!出事了!你爹……你爹他……”后面的话含糊不清,被夜风吹散。

徐弘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不再犹豫,猛地抽开门栓!

沉重的木门被外面的人用力推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夜露、泥土和……新鲜血腥气的气味扑面而来!灯笼昏黄摇曳的光线下,几个人影堵在门口。

当先的是里正王老栓,他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手里提着的灯笼也在不停颤抖。他身后,两个平日里还算熟识的乡邻壮丁,同样面无人色,眼神躲闪,不敢直视门内的少年。而他们两人中间,几乎是半架半拖着一个人!

是徐弘禔!

徐弘禔高大的身躯此刻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软绵绵地垂着,全靠两边的人支撑才没有瘫倒。他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如死人,嘴角、衣襟上全是黏稠的、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色血迹!那件厚实的旧外袍被撕扯得破烂不堪,沾满了污泥和草屑,胸前更是洇开一大片深色的、触目惊心的湿痕——那是血!

“哥——!”徐弘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扑上去想要抓住兄长,却被王老栓下意识地挡了一下。

“弘祖……你……你娘呢?”王老栓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目光急切地越过徐弘祖,朝黑洞洞的堂屋里张望。

徐弘祖根本没听清他在问什么。他的全部心神都被兄长那副惨状攫住了。他绕过王老栓,死死抓住徐弘禔冰凉僵硬的手臂,入手一片黏腻湿冷。

“哥!哥!你怎么了?爹呢?爹在哪里?!”他摇晃着兄长的身体,声音带着哭腔,语无伦次。

徐弘禔毫无反应,只有微弱的、几乎感觉不到的鼻息证明他还活着。

“别……别晃了!”一个架着徐弘禔的壮丁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大郎伤得重……快……快抬进去……”他看向王老栓,眼中满是恐惧,“里正……徐……徐老爷他……”

王老栓猛地一个激灵,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厉声打断他:“闭嘴!抬人进去!”他粗暴地将还在哭喊的徐弘祖推到一边,和两个壮丁一起,手忙脚乱地将昏迷不醒、浑身是血的徐弘禔半抬半拖地弄进了堂屋,胡乱安置在平日待客的竹榻上。竹榻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呻吟。

“点灯!多点几盏灯!”王老栓对着呆立一旁、如同失了魂的徐弘祖吼道。

徐弘祖如梦初醒,跌跌撞撞地冲进里屋,手忙脚乱地翻找油灯。豆大的汗珠混合着泪水滚落,模糊了视线。等他哆哆嗦嗦地点亮两盏油灯端出来时,堂屋里的景象让他浑身血液瞬间冻结!

摇曳的灯火下,徐弘禔躺在竹榻上,如同一个破碎的布偶。他胸前那大片深色的湿痕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妖异的暗红,浓重的血腥味弥漫了整个屋子。一个壮丁正抖着手,想用一块不知哪里找来的破布去擦他嘴角不断溢出的血沫。王老栓则焦躁地在不大的堂屋里来回踱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王伯……我爹呢?”徐弘祖端着灯,声音抖得不成调,眼睛死死盯着王老栓,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王老栓的脚步猛地顿住。他背对着徐弘祖,肩膀剧烈地耸动了一下,仿佛在承受巨大的压力。他缓缓转过身,昏黄的灯光映着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每一道皱纹里都刻满了恐惧、为难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回避。

“弘祖啊……”王老栓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你……你爹他……唉!”他重重叹了口气,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少年那双燃烧着最后一丝希冀的眼睛,“桑园那边……出……出大事了!你爹……你爹他……没了!”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沉痛的、尘埃落定的绝望。

轰——!

徐弘祖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眼前猛地一黑,手中的油灯再也拿捏不住,“哐当”一声砸落在地!滚烫的灯油溅在脚面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整个世界天旋地转,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王老栓那句“没了”在耳边无限放大、轰鸣!

没了……

爹……没了?

白日里父亲被推倒时后脑流下的血……父亲咳出的那口带着血丝的浓痰……父亲冰凉的手抚过自己拳头时的触感……父亲执拗地要去桑园时那佝偻的背影……还有那一声撕裂夜空的、属于父亲的惨嚎……

所有的画面碎片,瞬间被“没了”这两个字碾得粉碎!化为齑粉!

“不……不可能……”徐弘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体顺着墙壁缓缓滑落,瘫坐在地。他仰着头,失焦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屋顶的黑暗,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却再也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巨大的、灭顶的悲痛和难以置信的惊骇,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吞没、窒息。

堂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油灯在地上兀自燃烧,火苗舔舐着泼洒的灯油,发出细微的“滋滋”声,映照着徐弘禔毫无生气的脸,映照着徐弘祖彻底失魂的脸,也映照着王老栓和两个壮丁惊惶失措、如同大祸临头的脸。

夜风从未关严的门缝里钻进来,吹得地上的火焰一阵摇曳,光影在墙壁上疯狂地舞动,如同无数扭曲的鬼影。

就在这时,院门处再次传来响动。这一次,脚步声很轻,很慢,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疲惫。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望向门口。

一个纤细的身影,提着一盏蒙着厚布、光线极其黯淡的灯笼,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了进来。是王孺人。

她身上的衣衫沾满了夜露和泥污,发髻早已散乱,几缕花白的头发被汗水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如同古井深潭,没有泪,没有悲戚,甚至连一丝惊惶都找不到。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深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渊,里面翻滚着一种足以吞噬一切的、冰冷的、沉寂的黑色风暴。

她仿佛没有看到地上燃烧的油灯,没有看到瘫坐失魂的幼子,没有看到竹榻上生死不明的长子,也没有看惶恐不安的王老栓等人。她的目光,如同穿透了这间弥漫着血腥和绝望的屋子,直直地投向那无边无际的、浓稠的黑暗深处。

她一步一步,走到堂屋中央,脚步很稳,却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所有人的心上。她停下,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手中那盏光线微弱的灯笼,轻轻地放在了地上。

灯笼的光,勉强照亮了她脚下一小片区域。也照亮了她裙裾下摆处,那几点在黑暗中几乎无法分辨的、新鲜得刺目的、如同初绽梅花般的——

暗红血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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