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武二年，九月十一日。
北京城，紫禁城。
秋风萧瑟，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在汉白玉的台阶上打着旋儿。虽然已是深秋，但今日的武英殿内，气氛却比这秋风还要肃杀冷冽，仿佛连空气都被冻结了。
年幼的顺治皇帝福临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眨巴着眼睛，看着下方争吵得面红耳赤的王公大臣们，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多尔衮！你还有脸站在这里？！”
一声暴喝打破了朝堂的短暂宁静。说话的是肃亲王豪格，皇太极的长子。他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此刻正指着站在班首的摄政王多尔衮，唾沫星子横飞。
“保定一战，我大清损兵折将两万三千余人！连正白旗的精锐都折损过半！这是大清入关以来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豪格大步走到殿中，向着龙椅拱手，“皇上！摄政王指挥无方，轻敌冒进，致使我军惨败于卢象升那个南蛮子之手。不仅丢了大清的脸面，更让蒙古各部看了笑话！臣请旨，撤销多尔衮摄政王之职，治其丧师辱国之罪！”
豪格这一炮开得极猛，身后立刻有几个依附于他的宗室贝勒跟着起哄。
“肃亲王说得对！死了那么多巴图鲁，总得有人负责！”
“咱们大清的铁骑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
多尔衮站在那里，一身明黄色的团龙补服，面色阴沉如水。他冷冷地看着豪格，直到大殿内的嘈杂声稍微小了一些，才缓缓开口。
“豪格，你嚷完了吗？”
多尔衮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威压。他转过身，目光如刀锋般扫过豪格的脸，“保定之战，我是主帅，我有责任。但是……”
他突然上前一步，逼近豪格：“你豪格当时率领镶黄旗负责攻打西门，为何在关键时刻被姜镶那个降将打得抱头鼠窜？若不是你西门率先崩溃，我又怎会下令全线撤退？你说我丧师辱国，那你临阵脱逃，丢下几千弟兄不管，独自逃回大营，这又该当何罪？！”
“你……你血口喷人！”豪格脸色涨红，“我是为了保存实力！那姜镶手里有妖法，那火枪打得比弓箭还远，还有那会爆炸的铁疙瘩……”
“够了！”多尔衮厉声喝断，“败了就是败了！技不如人不可怕，可怕的是像个娘们儿一样在这里推卸责任！卢象升确实厉害，他那些火器、妖法，确实是我大清未曾见过的。但这正是我们要警醒的时候，而不是在这里搞内讧！”
多尔衮转身面向群臣，声音铿锵有力：“卢象升不除，大清一日不得安宁！我多尔衮今日把话放在这儿，这笔账，我迟早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但不是现在，不是靠在这里吵架！”
“退朝！”多尔衮一挥袖子，甚至没有看小皇帝一眼，径直向殿外走去。
豪格站在原地，气得浑身发抖，眼里闪烁着怨毒的光芒：“多尔衮……你等着！这大清的江山是爱新觉罗家的，不是你一个人的！”
回到摄政王府，多尔衮终于卸下了在朝堂上的伪装。
“啪！”
一直名贵的宋代官窑茶盏被狠狠摔在地上，粉身碎骨。
“豪格这个蠢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多尔衮怒吼着，像一头受伤的狮子在书房里来回踱步，“他只知道盯着那个摄政王的位子，却看不见卢象升这头猛虎已经长出了獠牙！”
“王爷息怒。”
一个温和而冷静的声音从书房的阴影里传来。
洪承畴穿着一身汉人的儒服，手里端着一杯新茶，不紧不慢地走出来，将茶放在桌上，“豪格不过是冢中枯骨，不足为虑。王爷真正的心腹大患，确实只有卢象升一人。”
多尔衮深吸了一口气，接过茶喝了一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亨九（洪承畴字），你说得对。这个卢象升太邪门了。那些‘突突突’冒黑烟的车，那些不用火绳就能打响的枪，还有那种怎么炸都炸不完的开花弹……你说，他是不是真的会妖法？”
洪承畴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睿智的光芒：“王爷，子不语怪力乱神。所谓的妖法，不过是奇技淫巧罢了。据细作回报，那些东西都是工匠造出来的，并非鬼神之力。既然是人造的，就有破解之法。”
“如何破解？”多尔衮急切地问道。
“硬拼，我们现在确实吃亏。”洪承畴走到墙上的地图前，指着山西的位置，“晋军火器犀利，依托坚城，又有铁路运输补给，正面强攻，即使胜也是惨胜，就像保定之战一样。所以，我们要换个打法。”
“什么打法？”
“三管齐下。”洪承畴伸出三根手指，眼神变得阴狠毒辣，“第一，经济战。之前张文达虽然败了，但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一半。晋国的百姓已经知道了恐慌的滋味。接下来，我们要更隐蔽。大量印制他们的‘晋钞’伪钞，通过走私渠道混进去，扰乱他们的物价；高价收购他们的粮食、铁矿，让他们有钱买不到东西。这叫‘釜底抽薪’。”
多尔衮点了点头：“这个我准了。户部那边我会安排。”
“第二，外交战。”洪承畴的手指滑向北方，“晋国虽然占据了山西、河北，但他们北边是蒙古，南边是南明。我们要联合蒙古各部，特别是科尔沁和察哈尔，许以重利，让他们不断骚扰晋国边境，让卢象升首尾不能相顾。这就是‘借刀杀人’。”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游击战。”洪承畴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卢象升不是喜欢守城吗？那我们就让他守。我们不攻城，我们派小股精锐骑兵，五百人一队，甚至一百人一队，渗入河北、山西腹地。不打军队，只烧村庄，只抢秋收的粮食，只杀落单的百姓和商队。让他那些大炮找不到目标，让他那些火车跑不过马腿！”
多尔衮眼睛一亮，猛地一拍桌子：“好！好一个游击战！卢象升爱民如子，我们就杀他的民，烧他的粮！我看他救得过来救不过来！”
“还有，”洪承畴补充道，“我们在晋军内部埋下的钉子，也要动一动了。之前那个赖头张虽然死了，但已经在晋军老兵心里种下了不满的种子。我们要继续收买、策反，让他的军队从内部烂掉。”
多尔衮看着眼前这个汉人谋士，心中既佩服又有些发冷。这真是一条毒蛇，每一招都直击要害。
“就按你说的办！”多尔衮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传令下去，集结各旗精锐斥候，组建‘猎杀队’。等到秋收一开始，就给我放出去咬人！”
就在多尔衮和洪承畴密谋的同时，北京城另一头的肃亲王府，也在进行着一场不可告人的交易。
豪格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几个心腹死士守在门外。
密室里，坐着一个满脸横肉、穿着蒙古皮袍的大汉。此人名叫巴图，是科尔沁部首领图鲁格的亲信密使。
“巴图安达（兄弟），这一路辛苦了。”豪格给巴图倒了一碗酒，脸上堆满了笑意。
“肃亲王客气了。”巴图一口干了烈酒，擦了擦嘴，“我们大汗让我问王爷，您在信里说的，可是真的？”
豪格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和疯狂：“当然是真的！只要你们科尔沁部肯出兵五万，配合我从北面攻打大同，牵制住赵云飞的骑兵。等我灭了卢象升，夺了那鸟位……这晋国的一半土地，也就是大同以北，全归你们科尔沁！而且，我大清每年再给你们赏银五十万两，绸缎一万匹！”
巴图眼睛一亮。科尔沁虽然依附满清，但一直被多尔衮压着，只能当个马前卒，捞不到什么实惠。豪格开出的这个价码，实在是太诱人了。
“一半土地……”巴图舔了舔嘴唇，“王爷好大的手笔。只是，这事儿摄政王知道吗？”
豪格冷笑一声：“多尔衮？他现在被卢象升吓破了胆，只知道缩在京城里搞什么‘经济战’。这是娘们儿才干的事！咱们满蒙勇士，就是要真刀真枪地干！只要我拿下了山西，提着卢象升的人头回来，这大清就是我豪格说了算！到时候，多尔衮算个屁！”
“好！”巴图猛地一拍大腿，“我们大汗早就看那个卢象升不顺眼了。上次还敢扣我们的商队！这仇一定要报！既然肃亲王这么有诚意，那咱们就一言为定！”
“痛快！”豪格举起酒碗，“为了咱们的大业，干！”
两只粗糙的大手紧紧握在了一起。豪格以为自己找到了一条通往皇权的捷径，却不知道，他正在把大清推向分裂的边缘，也正在一步步走进多尔衮布下的罗网。
深夜，摄政王府。
多尔衮还没有睡。他正拿着一份刚刚送来的密报，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的笑意。
密报上，详细记录了豪格与巴图会面的时间、地点，甚至连他们谈话的大致内容都有。
“这个蠢货，真以为他在王府里挖个地道我就不知道了？”多尔衮轻蔑地把密报扔在桌上。
“王爷，要不要立刻抓捕豪格，治他个通敌谋反之罪？”站在一旁的亲卫统领鳌拜沉声问道，眼中杀气腾腾。
“不。”多尔衮摆了摆手，眼神变得深邃莫测，“现在抓他，只会让八旗内部大乱，让外人看笑话。而且，图鲁格那个老狐狸还没真正咬钩呢。”
他在房间里踱了两步，突然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既然豪格想借蒙古人的刀，那我就让他借。”多尔衮冷笑道，“鳌拜，你立刻派人带着我的亲笔信和重礼，去一趟喀尔喀蒙古。”
“喀尔喀？”鳌拜一愣，“那不是跟科尔沁一直不对付吗？”
“就是要他们不对付！”多尔衮狞笑道，“告诉喀尔喀的车臣汗，科尔沁勾结豪格，准备吞并晋国，做大做强，到时候就要吞并他们喀尔喀了。大清愿意支持喀尔喀，只要他们出兵牵制科尔沁，甚至……趁科尔沁主力南下的时候，抄了他们的老窝！”
“这叫‘驱虎吞狼’，也是‘二桃杀三士’。”多尔衮看着地图上蒙古草原的位置，“让这群蒙古蛮子自己先打起来，既削弱了科尔沁的实力，让他们不得不更依赖大清，又断了豪格的外援。等到他们两败俱伤，我再出手收拾残局。”
“王爷英明！”鳌拜由衷地赞叹。
“还有，”多尔衮补充道，“豪格想打，就让他去打。给他拨两万老弱病残，让他去碰碰卢象升的霉头。如果他败了，正好借卢象升的手除掉这个眼中钉；如果他侥幸胜了……哼，那是本王指挥有方。”
多尔衮走到窗前，推开窗户，一阵寒风吹了进来。
“洪承畴的计策是阴柔的刀，我的计策是霸道的剑。卢象升，我看你这次怎么接得住！”
九月十五，太原。
晋王府的情报室里，烛火通明。
傅青主正对着一张巨大的关系网图发呆。图上密密麻麻地贴着各种纸条，连着红线。
“总管，北京那边传来的消息。”一名锦衣卫千户快步走进来，递上一份蜡封的密信，“是我们安插在豪格府里的暗桩‘壁虎’送出来的。”
傅青主拆开一看，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豪格私通科尔沁，欲借兵五万攻大同……”傅青主喃喃自语，“这豪格是疯了吗？这种卖国求荣的事也敢干？”
他立刻拿着密信去找卢象升。
此时的卢象升，正在书房里和李小宝研究一份新式纺织机的图纸。
“王爷，出事了。”傅青主将密信递过去。
卢象升看了一眼，并没有太惊讶，反而笑了笑：“意料之中。多尔衮要是连这点掌控力都没有，早就被豪格干掉了。这大概率是多尔衮故意放任的。”
“王爷的意思是，多尔衮在钓鱼？”傅青主反应极快。
“不仅是钓鱼，是把水搅浑。”卢象升放下图纸，走到地图前，“豪格联络科尔沁，多尔衮肯定会联络别的部落来牵制。蒙古草原上，恐怕要起风暴了。”
“那我们怎么办？要不要加强大同的防守？”傅青主问。
“大同当然要防，但不是死守。”卢象升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既然他们想玩‘借刀杀人’，那我们就玩个‘将计就计’。”
卢象升拿起一支红笔，在地图上的科尔沁部位置画了一个圈，然后又在旁边的喀尔喀部画了一个圈。
“方以智还在出使蒙古的路上吗？”
“是，刚过张家口。”
“给他发急电（快马加鞭），”卢象升下令道，“让他改变行程，不去科尔沁了，直接去喀尔喀！带上我们的精盐、茶叶，还有……几箱震天雷。”
“去喀尔喀？”
“对！告诉喀尔喀的大汗，我们晋国愿意和他们做朋友，甚至可以帮他们训练火枪手。条件只有一个：如果科尔沁敢南下，他们就给我狠狠地捅科尔沁的屁股！”
卢象升冷笑道：“多尔衮想让蒙古人内斗，那我就给这场内斗再加把火！我要让草原上的狼都知道，跟着多尔衮只有骨头啃，跟着晋国才有肉吃！”
“另外，”卢象升转向傅青主，“洪承畴那个老狐狸肯定不会闲着。最近边境上有没有什么异动？”
“有。”傅青主神色凝重，“这几天，河北几个偏远村庄遭到了不明骑兵的袭击。不像是大规模进攻，更像是土匪流寇，但装备精良，来去如风。他们烧了庄稼就跑，根本不恋战。”
“游击战……”卢象升眯起了眼睛，“这是要把我们的血放干啊。”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猛地抬起头，眼神坚定：“既然他们想玩游击战，那我们就陪他们玩玩！论游击战，我是他们的祖宗！”
“传令赵云飞！”卢象升的声音充满了杀伐之气，“把他的骑兵师给我撒出去！化整为零，以连排为单位！每个小队配两名狙击手，带足‘神仙粉’和弹药！见到清军斥候，不用请示，直接猎杀！”
“还有，发动民兵！给每个村子发地雷，发手榴弹！告诉百姓，秋收就是打仗！谁敢烧咱们的粮，就让他把命留下！”
兴武二年的秋天，注定是一个不眠之秋。
北京的阴谋、蒙古的躁动、边境的烽火，所有的线索都在这一刻交织在一起，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向着新生的晋国罩来。
而卢象升，正站在网中央，手持利剑，准备撕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