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武二年,八月二十六日。
太原城的秋老虎依旧有些凶猛,但对于刚刚度过财政危机的护国府来说,这燥热的天气反而成了干劲十足的象征。
随着“战争债券”的成功发行和对汉奸张文达家产的抄没,原本干涸的国库如同久旱逢甘霖,瞬间充盈了起来。有了银子,卢象升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扩军,也不是修园子,而是将大笔的款项直接划拨到了那个外人眼中最为神秘、也是烧钱最凶的地方——护国技术学院与军工坊。
在卢象升的战略蓝图中,人多势众的满清八旗是无法在短时间内用数量去压倒的,唯有技术,唯有跨时代的代差,才是晋国赖以生存并最终翻盘的底牌。
这一天,太原城南三十里的清徐工业区,戒备森严。
这里原本是一片荒滩,如今却铺设了两条黑沉沉的铁轨,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
“王爷,小心烫。”
李天工依旧是一身布衣短打,手里拿着一块油腻腻的抹布,丝毫看不出工部尚书的架子。他指着前方那个庞然大物,眼中满是像看亲生儿子一样的慈爱与狂热。
那是一台经过大幅改进的蒸汽机车,被命名为“兴武二号”。相比于半年前那个还在蹒跚学步、动不动就漏气趴窝的初号机,眼前的这个家伙显然更加强壮、更加精密。
巨大的锅炉用上了最新炼制的高强度钢材,铆钉密布如鳞甲,黑色的烟囱高高耸立,车身下方的连杆和曲轴粗壮有力,涂满了润滑的油脂,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芒。
而此刻,正趴在车头锅炉旁,拿着一把扳手敲敲打打的,正是那个脑袋硕大的九岁神童,李小宝。
“小宝,准备好了吗?”卢象升问道。
李小宝从车上跳下来,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像是只成了精的小花猫。他拍了拍胸脯,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为了测试而特制的秒表(其实是精密沙漏配合齿轮),奶声奶气却又老气横秋地说道:“老师,放心吧。这次我改了气缸的进气阀门,加大了气压,还重新设计了连杆的力臂结构。理论上,推力能增加三成五。”
“理论是理论,跑起来才算数。”卢象升笑了笑,挥手示意,“开始吧。”
随着一声令下,司炉工铲起满满一锹精选的无烟煤,送入炉膛。红色的火光映照着工人们黝黑的脸庞。
“呜——!!!”
一声尖锐而悠长的汽笛声划破长空,惊得远处的飞鸟四散奔逃。
白色的蒸汽如巨龙吐息般从车身两侧喷涌而出,巨大的动轮在连杆的驱动下开始缓慢转动,发出“库吃、库吃”的沉重撞击声。
这一次,它的身后挂载了整整二十节满载煤炭和矿石的车皮,总重量超过了五万斤!
在众人屏息凝视中,这个钢铁巨兽开始加速。原本沉重的车轮转得越来越快,大地的震动顺着脚底板传导上来,让人心跳加速。
“动了!真的动了!”随行的官员们虽然不是第一次见,但每次看到这不靠牛马就能拉动数万斤货物的奇迹,依旧感到头皮发麻。
这哪里是车,这分明是传说中的墨家机关兽!
李小宝站在路边,眼睛死死盯着手里的计时器,嘴里念念有词:“十息……二十息……速度上来了!现在的时速应该到了三十里!”
列车呼啸而过,卷起的风沙打在卢象升的脸上,微微生疼。但他却一动不动,目光随着那远去的黑烟,一直延伸到天际。
“太原到晋中,原本马车拉货要走整整一天,遇到雨雪天还要更久。”卢象升转头对身后的钱守道和诸葛青云说道,“现在有了这个大家伙,两个时辰就能打个来回。这意味着什么?”
诸葛青云摇着羽扇,眼中的震撼难以掩饰:“意味着我们的粮草、兵员调动速度,将是满清的十倍。多尔衮还在骑马赶路的时候,我们的大军已经坐着这‘火龙车’到了他的眼皮子底下。”
“没错。”卢象升点头,“这就叫‘时间差’。在战场上,时间就是生命。”
李小宝跑过来,兴奋地报告:“老师!测试成功!满载状态下,时速稳定在三十五里,最高可达四十里!而且锅炉压力稳定,没有漏气!”
“好!”卢象升重重地拍了拍李小宝的肩膀,“小宝,你是首功。下一步,要把铁路铺到阳泉,铺到娘子关!我们要用钢铁血管,把晋国连接成一个打不烂的铁拳头!”
然而,就在众人欢庆之时,人群外围,一个看似不起眼的杂役工匠,正压低了帽檐,那双阴鸷的眼睛死死盯着蒸汽机车的连杆结构,袖子里藏着一根炭笔,正在手心飞快地勾画着什么。
他叫赵四,是三个月前招进来的流民。但他真实的身份,是洪承畴安插进来的死士
视察完铁路,卢象升马不停蹄地来到了位于西山的兵工厂。
这里是真正的禁地,除了核心人员,连普通的锦衣卫都不得入内。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和硫磺味。
兵工厂的主管徐尔觉,此刻正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坐在一门造型奇特的火炮旁边发呆。他的头发乱糟糟的,像个鸡窝,身上那件原本考究的长衫也被火药熏得漆黑。
徐尔觉是徐光启的孙子,大明顶级科学家之后。自从来到晋国,他就背负着巨大的压力。爷爷没能完成的强国梦,如今全压在了他这个二十六岁的年轻人肩上。
“尔觉,怎么样了?”卢象升的声音惊醒了沉思中的徐尔觉。
徐尔觉猛地站起来,看到是卢象升,眼眶一红,差点哭出来:“王爷……我……我好像做出来了,但又好像没完全做出来。”
“什么意思?”卢象升走近那门火炮。
这门炮和传统的红衣大炮截然不同。它的炮身修长,最关键的是,它的炮尾不是封死的,而是有一个复杂的闭锁机构。
这是卢象升提出的概念——后膛炮。
在原有的历史上,后膛炮的成熟要等到十九世纪中叶。其中的关键难点在于气密性,也就是如何防止火药燃气从后面喷出来伤到炮手。
“王爷您看。”徐尔觉打开炮尾的螺栓,展示出里面的结构,“按照您的图纸,我在炮闩上加了铜环做垫圈,利用铜受热膨胀的特性来闭气。刚才试射了十发,前五发效果极好,射程比同口径的前膛炮远了五成,装填速度更是快了三倍!”
“那问题在哪?”
“问题在寿命。”徐尔觉苦恼地抓着头发,“第五发之后,铜环变形严重,闭气效果大打折扣。第十发的时候……漏气了,烫伤了一个炮手。”
卢象升仔细查看了那个变形的铜环,心中了然。这是材料科学的限制。在这个时代,想要做出完美的定装炮弹和闭气环太难了。
“尔觉,你钻牛角尖了。”卢象升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不需要这门炮打几千发不坏。哪怕它只能打五十发,只要在这五十发里,它能把敌人的骑兵轰成渣,它就是好炮!”
“可是……”
“没有可是。你想想,敌人还在用推弹杆往炮口里捅火药的时候,你这边拉开炮闩,塞进药包和弹丸,关上就能打。这是什么?这是屠杀!”卢象升拿起一颗定装的丝绸药包,“至于漏气问题,可以多备几个铜环,打几发换一个就是了。虽然麻烦点,但比前膛炮还是快得多。”
徐尔觉愣了一下,随即眼中爆发出光彩:“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可以把铜环做成易耗品!我这就去改设计!”
随后,徐尔觉又展示了他们正在改进的火枪。
这是一支新式的燧发枪。相比于之前的版本,它最大的改进在于枪机的弹簧钢质量提升,击发率达到了九成以上。
但最让卢象升满意的,是枪口那个小小的卡槽。
徐尔觉拿出一把寒光闪闪的三棱刺刀,熟练地卡在枪口上,旋转九十度,锁死。
“王爷,这就是您要的‘刺刀’。”徐尔觉端起枪,做了一个突刺的动作,“以前火枪手怕近战,必须配长矛手保护。现在有了这个,火枪就是长矛!五千火枪手,就是五千长矛手!”
卢象升接过枪,抚摸着那冰冷的刺刀,心中涌起一股豪气。
有了这个,经典的“排队枪毙”战术才能真正成型。面对满清引以为傲的骑兵冲锋,晋军将不再只能被动防守,而是有了敢于拼刺刀、敢于反冲锋的底气。
“这把枪,命名为‘兴武二式’。”卢象升下令,“先生产两千支,优先装备给赵云飞的骑兵师和王文义的教导队。告诉他们,这枪比他们的命还金贵,谁要是敢丢了,军法处置!”
夜幕降临,清徐工业区的喧嚣逐渐平息,只有几盏巡逻的灯笼在风中摇曳。
然而,在技术资料库的阴影里,几道黑影正在无声地移动。
赵四,那个白天的杂役,此刻正一身夜行衣,身手矫健地避开了外围的守卫。他身边还有两个同伙,都是潜伏已久的好手。
“动作快点。”赵四压低声音,“那个姓李的小鬼头的图纸就在东边的架子上,那是蒸汽机的核心。还有那个后膛炮的闭气环配方,一定要拿到。”
他们用一种特制的细铁丝,悄无声息地撬开了资料库的大锁。
屋内漆黑一片,但对于受过专门训练的死士来说,这正是最好的掩护。
赵四迅速翻找着,很快,他的手触碰到了一卷带着油墨味的图纸。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到了上面的标题——《蒸汽机气缸连杆改进图》。
“找到了!”赵四心中狂喜。这可是多尔衮摄政王悬赏万金的东西!只要把这个带出去,他在大清就是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就在他将图纸塞进怀里,准备撤退的时候,原本漆黑的房间里,突然亮起了一豆灯火。
这一豆灯火很微弱,但在黑暗中却显得格外刺眼。
灯火下,坐着一个人。
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手里拿着一卷书,桌上放着一把未出鞘的长剑。
“这么晚了,几位不睡觉,跑到这来做学问?”
傅青主放下书,抬起头,那双眼睛在灯火下亮得令人心悸。
赵四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作为间谍,他太清楚这个名字的分量了——晋国情报总管,傅青主!
“撤!”赵四没有任何犹豫,低吼一声,同时手中甩出三枚毒镖,直奔傅青主面门。
这毒镖喂了见血封喉的剧毒,在空中发出凄厉的破空声。
然而,傅青主并没有动。
或者说,他的动作快到了肉眼无法捕捉。
“锵——”
一声清越的龙吟。
灯火摇曳了一下,并没有灭。
三枚毒镖在距离傅青主还有三寸的地方,被一道无形的剑气整齐地切成两半,掉落在桌上。
而那两个正准备跳窗逃跑的同伙,身体突然僵在了半空,随即脖颈处喷出一道血箭,如同破麻袋一般重重摔在地上。
一剑,破镖,杀两人。
赵四的双腿开始打颤。他知道自己遇到了传说中的顶尖高手,逃是逃不掉的。
“拼了!”赵四怒吼一声,拔出腰间的匕首,不退反进,向傅青主扑去。这是死士的觉悟,就算是死,也要咬下对方一块肉。
傅青主依旧坐在那里,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何必呢。”
剑光一闪,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赵四只觉得手腕一凉,剧痛传来,匕首落地。紧接着,膝盖处传来碎裂的声音,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傅青主面前。
傅青主站起身,走到赵四面前,伸手从他怀里掏出那卷图纸,拍了拍上面的灰尘。
“这东西,你也配碰?”
赵四咬着牙,满头冷汗,却还在冷笑:“傅青主,你杀了我有什么用?图纸的内容我已经记在脑子里了!而且……而且我的同伙不止这几个!刚才在外面,我已经把信号发出去了!大清的勇士会将这里的秘密带回北京!”
傅青主眼神微微一凝。他听到了外面传来的一声夜枭般的哨声。
那是接应的信号。
“看来,还是百密一疏。”傅青主一掌拍在赵四的天灵盖上,废了他的武功,然后对外喊道,“来人!全城戒严!封锁所有出入口!”
锦衣卫如潮水般涌入,将赵四拖了下去。
但傅青主站在窗前,看着远处漆黑的夜色,眉头紧锁。他知道,赵四说的是真的。刚才混乱中,可能有第四个人在外面接应,或者赵四在潜入前已经留了后手。
虽然核心图纸保住了,但一些关于蒸汽机外观、运行原理的描述,以及火药配方的只言片语,很可能已经泄露了。
第二天清晨,卢象升看着傅青主呈上来的报告,沉默良久。
“逃了一个?”
“是。”傅青主低头请罪,“属下失职。那是负责在外围放风接应的,轻功极高,应该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我们追到城外十里,失去了踪迹。”
“这不怪你。”卢象升摆了摆手,“技术这东西,只要问世了,就瞒不住。就像火药,最早是大宋发明的,后来蒙古人学会了,传到了欧洲,现在满清也学会了用红衣大炮。”
他在房间里踱了几步,目光变得深邃:“我们不可能永远垄断技术。满清虽然现在落后,但多尔衮和洪承畴都不是傻子,他们会模仿,会学习。”
“那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着他们造出蒸汽机和后膛炮来打我们?”徐尔觉在一旁焦急地问道。
“他们造不出来。”李小宝突然开口,嘴里还叼着一块糖饼。
众人都看向这个孩子。
“蒸汽机的核心不在图纸,而在材料和加工精度。”李小宝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那个活塞和气缸的缝隙,必须控制在头发丝那么细。咱们是有老师带来的度量衡和专门培养的高级钳工才能做到。满清?他们连标准的尺子都没有,就算拿到图纸,造出来的也是个大漏壶,根本动不了。”
“至于后膛炮……”徐尔觉也反应过来了,“对啊!那需要高强度的钢材。满清现在的炼铁技术还停留在土法炼钢,杂质太多,脆得很。强行造后膛炮,唯一的下场就是炸膛,炸死他们自己的炮手!”
卢象升笑了:“正是此理。技术是有门槛的。这门槛,就是我们建立的工业体系和教育体系。他们偷得走图纸,偷不走体系。”
话虽如此,卢象升还是下达了新的指令。
“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传令下去,实行‘分段保密’制度。以后,造枪管的不知道怎么造枪机,造火药的不知道配比。核心图纸一律拆分保管,只有我和几位主官能看全套。”
“另外,”卢象升眼中闪过一丝寒光,“既然他们喜欢偷,那我们就送给他们一点‘好东西’。”
“王爷的意思是?”傅青主眼睛一亮。
“让技术学院的造假高手,画几张‘看起来很真、实际上必炸’的假图纸。比如,把蒸汽机的锅炉壁画薄一点,或者把火炮的药室画大一点……找机会通过黑市流出去。”
众人听得背脊发凉。这一招“钓鱼执法”加“坑杀”,简直比真刀真枪还要狠毒。
“技术是把双刃剑。”卢象升走到窗前,看着远处的滚滚浓烟,“我们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就要有驾驭魔鬼的能力。这场竞赛,才刚刚开始。”
八月底,随着第一批新式步枪和“神仙粉”(军粮)的列装,晋军的精气神焕然一新。虽然人数只有一万五千,但其火力密度和机动能力,已经远远超过了保定之战前的水平。
而此时,在遥远的北京。
一张残缺不全、沾着血迹的图纸,终于送到了多尔衮的案头。
多尔衮看着上面那个冒着黑烟、拉着几十节车皮飞奔的“钢铁怪物”草图,手微微颤抖。
“不需要牛马,日行千里,力大无穷……”多尔衮喃喃自语,眼中满是震惊与恐惧,“这卢象升,难道真的会妖法?”
“摄政王,洪承畴大人求见。”
“让他进来!”多尔衮猛地抬头,“不管这是什么妖法,我大清一定要搞懂它!哪怕倾家荡产,也要造出这样的怪物!”
一场围绕着技术与工业的生死时速,在兴武二年的秋天,悄然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