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武二年六月二十三日，保定府安肃县。
烈日炎炎，田间地头却看不到几个农民。往年这个时候，正是夏收的关键时节，田里应该是一片忙碌景象。但今年，大片的麦田已经枯黄，有的甚至被践踏得一塌糊涂。村庄里也是死气沉沉，家家户户闭门不出，空气中弥漫着不安的气息。
县城内，知府衙门。新任的保定知府郑之俊正在后堂批阅文书。此人四十多岁，原是明朝的一个州判，在明朝覆亡后流落江南，后经人推荐投奔晋国。他文笔不错，又有地方治理经验，很快被委任为保定知府。
大人，各乡的税收情况汇总出来了。一个师爷模样的人递上账册。
郑之俊接过翻看，眉头越皱越紧：怎么才收上来这么点？本府下令征收的田赋，按理说应该有五万两银子，怎么才收了两万？
回大人，百姓们说交不起。师爷小心翼翼地说，今年河北这边春旱严重，麦子收成不好，很多人家都揭不开锅了。再加上之前打仗，田地荒废不少，实在是...
荒废？那是他们自己不努力！郑之俊拍案道，本府来保定三个月，看到的就是这些刁民好吃懒做，田地荒着不种，成日游手好闲。这样的人，不重税压着，他们永远不会勤劳起来！
可是大人，朝廷有令，对新占领区要轻徭薄赋，让百姓休养生息...师爷试图提醒。
休养生息？郑之俊冷笑，本府奉命治理保定，最重要的就是给朝廷创收。王爷现在急需用钱，我们这些当臣子的，不为王爷分忧，还算什么官？至于百姓，只要不饿死就行。他们世世代代都是这么过来的，少吃两顿饭能怎么样？
师爷还想说什么，但看到郑之俊的脸色，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传令下去，郑之俊说，各县加紧催收。限十日内，必须把五万两税银收齐。收不上来的，县令革职，里正、保长一律杖责。另外，凡是欠税的百姓，抄没家产抵债。若有抗税者，格杀勿论！
是...师爷战战兢兢地退下。
这道命令下达后，保定各县的官吏如狼似虎地扑向乡村。安肃县南部的柳家庄，就是重点征税对象之一。这个村子有一百多户人家，都是世代务农的老实人。今年春旱，麦子只收了往年的一半，勉强够吃饭，哪里还有余粮交税？
乡亲们，咱们怎么办？村里的老柳树下，聚集了几十个村民，为首的是一个叫赵虎的壮汉。
赵虎三十出头，身高体壮，是柳家庄有名的好汉。他原本在村里以打铁为生，力气大，脾气直，深得村民信任。去年清军占领保定时，他带着村民躲进山里，才逃过一劫。今年晋军收复保定，他以为日子会好过些，没想到新来的知府比清军还狠。
赵大哥，这税实在交不起啊。一个老农哭丧着脸，我家今年就收了三石麦子，除去种子和口粮，一粒都不剩。知府要收两石税粮，这让我们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吗？
就是，另一个村民附和，往年明朝的时候，税也就一成。现在倒好，直接要收五成，这哪里是收税，简直是抢劫！
可不抢不行啊。有人担忧道，听说隔壁村有几户人家交不起税，被官差抄了家。老老少少都被赶出来，连住的地方都没了。咱们要是不交，恐怕也是这个下场。
交？拿什么交？赵虎怒道，我家里就剩下两袋麦子了，那是留着过冬的。要是都交了税，全家人都得饿死。我宁可跟他们拼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家人饿死！
赵大哥说得对！有人响应，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反了！
可是反了能怎么样？有人担心，官兵有枪有炮，咱们这些泥腿子，拿什么跟他们斗？
怕什么？赵虎说，我听说晋王是个仁君，这次征税这么狠，肯定是下面的官吏贪婪，中饱私囊。我们反的不是晋王，反的是这些贪官污吏！只要把事情闹大，让晋王知道，他一定会为我们做主！
有道理！众人纷纷点头。
这样，赵虎说，我去周围几个村子走一趟，联络大家一起抗税。人多了，官府也不敢轻举妄动。咱们就在村口守着，谁来收税，咱们就把谁赶出去！
当天下午，赵虎走访了附近的五个村庄。这些村子的情况和柳家庄差不多，都是被沉重的税收压得喘不过气来。听到赵虎的提议，大家纷纷响应。短短两天时间，六个村庄联合起来，聚集了五百多名青壮年，在柳家庄外搭起营帐，准备抗税。
六月二十五日，安肃县衙门派出的税收队伍来到柳家庄。领头的是县丞李文举，带着五十个衙役和二十个士兵，气势汹汹。
赵虎，你胆子不小啊，敢聚众抗税！李文举骑在马上，指着赵虎，你可知道，这是造反的罪名？要诛九族的！
李县丞，赵虎不卑不亢，我们不是造反，只是想活命。今年收成不好，实在交不起这么重的税。求李大人回去禀报知府，能不能减免一些？
减免？李文举冷笑，知府大人的命令，岂能随意更改？我再问你一遍，交不交税？
交不起！赵虎身后的村民齐声吼道。
好，很好。李文举脸色阴沉，既然你们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本官不客气了。来人，给我抓！
五十个衙役举着棍棒冲上来，村民们也不示弱，抄起锄头、木棍迎战。双方在村口混战起来，喊杀声震天。赵虎虽然只是个铁匠，但力大无穷，一根铁棍舞得虎虎生风，连打倒七八个衙役。其他村民也被激起了血性，拼死抵抗。
李文举见状不妙，让士兵开枪。枪声一响，几个村民应声倒地，鲜血染红了地面。村民们见到死人，不仅没有后退，反而更加愤怒。他们潮水般涌上来，用石头、木棍砸向士兵。士兵们寡不敌众，慌乱中转身就跑。
赵虎大喝，带着村民追了出去。
李文举策马狂奔，一路逃回县城。他浑身是伤，狼狈不堪，哪里还有县丞的威严。回到县衙，他立刻向知府郑之俊禀报。
大人，柳家庄的刁民造反了！李文举惊魂未定，他们聚众数百人，打伤我们几十个弟兄，还杀了三个士兵！这是赤裸裸的造反，必须严惩！
岂有此理！郑之俊勃然大怒，这些刁民，真是反了天了！传令下去，调集府兵，立刻围剿柳家庄！格杀勿论，一个不留！
大人，这样会不会...李文举犹豫道。
会不会什么？郑之俊厉声道，这些刁民敢抗税，就是造反！不镇压下去，以后谁还交税？传令！
当晚，郑之俊集结了三百府兵，还有一百多衙役，浩浩荡荡向柳家庄进发。他们携带火枪、火炮，准备一举荡平这个反贼窝。
消息传到柳家庄，村民们惊慌失措。他们虽然赶走了税收队，但面对正规军，根本没有胜算。有人主张投降，有人主张逃跑，整个村子乱成一团。
乡亲们，不要慌！赵虎站在村口，高声道，我们没有错，错的是贪官！晋王是明君，他不会容忍贪官残害百姓的。只要我们坚持下去，一定会等到晋王为我们做主！
可是赵大哥，官兵来了，我们拿什么抵抗？有人问。
谁说要抵抗？赵虎说，我们撤！撤到山里去，打游击！官兵来了，我们就躲起来；官兵走了，我们就出来。拖下去，总有机会！
这个主意得到大家认同。当夜，柳家庄的村民带着老人孩子，撤进了附近的太行山。而其他几个村的村民，也纷纷响应，加入了赵虎的队伍。短短几天，这支就发展到了一千多人。
郑之俊的府兵扑了个空。他们来到柳家庄，发现村子已经空了，只剩下几间破房子。郑之俊恼羞成怒，下令放火烧村，将整个柳家庄烧成一片废墟。然后，他继续率军搜山，想要把赵虎一伙抓出来。
但太行山地形复杂，沟壑纵横，府兵根本找不到人。反而是赵虎带着村民，利用地形优势，在山里打起了游击。他们时而出现，袭击落单的府兵；时而消失，躲进深山。几次交手下来，府兵损失了几十人，却连赵虎的影子都没抓到。
郑之俊气急败坏，又调集了五百兵力，分成几路进山搜索。但这反而激起了更大的民愤。周围的村民看到官军如此暴虐，纷纷加入赵虎的队伍。短短十天，这支膨胀到了三千人。
六月二十八日，赵虎召集部下商议。
兄弟们，咱们在山里躲也不是长久之计。赵虎说，官军越来越多，迟早会把我们围困在山里。我看，不如趁他们还没集结完毕，我们反攻，打下县城！
打县城？众人大惊，赵大哥，咱们这些泥腿子，怎么打得下县城？
怕什么？赵虎说，县城里的守军不过三百人，咱们有三千人，十倍于敌。而且城里的百姓都恨透了郑之俊，只要我们打进去，他们一定会帮我们。
可是，攻城...有人犹豫。
我有办法。一个年轻人站出来，小的叫刘二，原本在县衙当差。我知道县城的布防，也知道哪里防守薄弱。只要里应外合，拿下县城不难。
赵虎大喜：好兄弟！那就这么定了。今晚三更，咱们行动！
当夜三更，月黑风高。赵虎率领三千义军，悄悄摸到县城下。刘二带着几个熟悉地形的人，从东门的一个水渠爬进城去。他们摸到城门，杀死守卫，打开城门。赵虎率大军涌入，很快就占领了县城的大半。
守军猝不及防，乱作一团。一部分士兵投降，一部分逃走了。郑之俊在后衙听到喊杀声，慌忙带着家眷从后门逃跑，但被早有准备的义军截住。
郑之俊，你也有今天！赵虎押着郑之俊，来到县衙大堂。
你...你敢杀朝廷命官，这是诛九族的大罪！郑之俊色厉内荏。
朝廷命官？赵虎冷笑，你这样的贪官，也配称朝廷命官？把他给我关起来，等晋王来了再处置！
第二天一早，赵虎在县城张贴告示，声明他们不是造反，而是反抗贪官。告示上写道：晋王仁德，爱民如子。郑之俊贪婪成性，横征暴敛，我等不得已起义，反贪官不反晋王。恳请晋王明察，为民做主！
消息很快传到太原。卢象升听到禀报，脸色阴晴不定。保定是刚刚收复的地区，正是要稳定民心的时候，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若处理不好，不仅会影响晋国的威信，还可能引发更大规模的动乱。
郑之俊这个蠢货！卢象升怒道，本王三令五申，对新占领区要轻徭薄赋，他倒好，横征暴敛，把百姓逼得造反！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王爷，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诸葛青云说，当务之急，是平息这场民变。若处理不当，恐怕会蔓延到整个河北。
先生有何良策？
臣以为，要分清主次。诸葛青云分析道，这次民变，起因是郑之俊的苛政，而非百姓真心造反。赵虎打出反贪官不反晋王的旗号，说明他们对王爷还是认可的。若王爷能亲自前往，当面处置贪官，为民做主，这些百姓必然会感激涕零，放下武器归顺。
可若是他们不肯罢手，执意要造反呢？王文义担心道。
那就武力镇压。诸葛青云说，但臣认为，这种可能性不大。赵虎虽然聚众三千，但都是临时拼凑的乌合之众，没有经过训练，也没有足够的武器。他们攻下县城，已经是奇迹了。若真和晋军交手，必败无疑。赵虎不是傻子，他知道轻重。
卢象升拍板，本王亲自去一趟。传令，备马！
王爷，这太危险了！傅青主急道，那些乱民手中有武器，万一伤到王爷...
无妨。卢象升摆手，正因为危险，本王才要去。若连这点胆气都没有，如何让百姓信服？
七月初一，安肃县城外。
赵虎得到消息，说晋王亲自来了，又惊又喜。他立刻召集义军，在城外十里迎接。三千义军列队等候，虽然衣衫褴褛，但个个神情严肃。
远处，一骑飞驰而来。来人正是卢象升，他身穿便服，只带了傅青主和几个护卫，没有大队人马。
那就是晋王？有人惊讶道，怎么就这么几个人？
晋王真是有胆色！赵虎赞叹，单枪匹马来见我们，这是信任啊！
卢象升策马来到阵前，翻身下马，走到赵虎面前。赵虎连忙跪下：草民赵虎，拜见晋王！
三千义军齐刷刷跪倒：拜见晋王！
都起来吧。卢象升扶起赵虎，仔细打量着这个铁匠出身的义军首领。只见他面容憨厚，眼神坚定，虽然浑身尘土，但透着一股正气。
赵虎，你为何起义？卢象升问。
王爷，草民不是造反，是被逼的。赵虎将郑之俊的苛政一一道来，草民世代务农，本分守己，从未想过造反。但郑之俊横征暴敛，不给我们活路，草民实在是没办法了。
本王知道了。卢象升点头，郑之俊在哪？
关在县衙大牢里。
带本王去见他。
一行人进城，来到县衙。郑之俊被从牢里押出来，跪在卢象升面前。他浑身狼狈，哪里还有知府的样子。
郑之俊，你可知罪？卢象升冷冷地问。
王爷，微臣冤枉啊！郑之俊哭诉，微臣一心为朝廷敛财，没想到这些刁民不知好歹，竟然造反！求王爷明察！
一心为朝廷敛财？卢象升拿出一份文书，这是本王派人暗访得到的证据。你在保定三个月，巧立名目，横征暴敛，收取税银二十万两。而上交朝廷的，只有五万两。其余十五万两，都进了你的私囊。这就是你所谓的一心为朝廷
郑之俊脸色惨白，瘫在地上。
还有，卢象升继续说，你为了催税，纵容手下官吏抄没百姓家产，强抢民女，打死打伤百姓数十人。这些罪行，你认不认？
我...我...郑之俊说不出话来。
郑之俊，身为朝廷命官，不体恤百姓，反而横征暴敛，中饱私囊，罪不容诛！卢象升厉声道，来人，将他就地正法！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郑之俊拼命磕头，额头都磕出血来。
但卢象升不为所动。傅青主拔剑而出，一剑斩下郑之俊的头颅。鲜血喷涌，染红了地面。
赵虎，卢象升转身对赵虎说，郑之俊的罪，本王已经替百姓报了。你们的起义，本王不怪罪。但从今往后，必须放下武器，各回各家，恢复生产。本王保证，重新派清官来治理保定，绝不会再有这样的苛政。
谢王爷！赵虎热泪盈眶，王爷为民做主，草民感激不尽！
另外，卢象升说，郑之俊贪墨的十五万两银子，本王已经找到了。这些银子，将全部退还给百姓，作为今年的税收减免。你们不仅不用交税，还能得到一些补偿。
王爷圣明！三千义军齐声欢呼。
赵虎，你是个有本事的人。卢象升看着他，若是愿意，可以到晋军中任职。本王给你一个千户的职位，如何？
赵虎受宠若惊：草民只是个粗人，怎敢当千户？
本王用人，不看出身，只看能力。卢象升说，你能在短时间内聚集三千人，攻下县城，这就是能力。若好好培养，将来必成大器。
草民愿意！赵虎跪下，草民愿意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当天下午，卢象升在县城广场召集百姓，宣布了处置结果。郑之俊的头颅被悬挂在城门口示众，贪墨的银子全部退还。百姓们欢呼雀跃，有的老人甚至当场跪下，对卢象升磕头不止。
晋王万岁！
晋王是青天大老爷！
有这样的王爷，咱们有福了！
卢象升看着这些朴实的百姓，心中五味杂陈。这次民变，虽然平息了，但也给他敲响了警钟。新占领区的治理，远比想象中复杂。官员的选拔、监督，都需要更加慎重。一个贪官，就能毁掉晋国辛辛苦苦建立的形象。
当晚，卢象升在县衙召集随行的幕僚。
诸位，这次保定民变，给了本王很大教训。卢象升说，晋国立国未久，制度还不完善，官员的监督机制也不健全。若不及时改进，类似的事情还会发生。
王爷英明。诸葛青云说，臣建议，建立巡视制度。朝廷派出巡视官员，定期巡查各地，监督地方官员的施政。同时，设立举报渠道,让百姓可以直接向朝廷举报贪官污吏。
还要加强对官员的考核。王文义说，不仅要看他们收了多少税，还要看百姓的满意度。若是引发民怨，无论收多少税，都要问责。
卢象升点头，另外，对新占领区，要给予特殊政策。头三年，税收减半，让百姓休养生息。宁可朝廷少收些，也不能把百姓逼到绝路上。
臣赞同。众人齐声道。
七月初三，卢象升返回太原。临行前，他任命赵虎为安肃县民兵千户，负责维护地方治安。同时，派遣清廉的官员接任保定知府，重新整顿吏治。
消息传开，河北各地的百姓纷纷称赞晋王仁德。原本还在观望的地主、商人，也纷纷表示效忠。这场民变，虽然是一场危机，但经过妥善处理，反而成了晋国收买人心的良机。
而在北方，多尔衮听说保定民变的消息，还以为晋国要大乱了。但很快就传来卢象升平定民变、斩杀贪官的消息。他不禁叹息：卢象升此人，确实有帝王之才。若不及早除掉，后患无穷。
他下定决心，必须加快南征的步伐。趁晋国立足未稳，一举击溃，否则将来更难对付。而这场决战，已经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