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夫人微颔首。
她转向三郎君,温言道:
“陛下隆恩浩荡,是我崔家的福气。三郎一路辛苦,快些回院中歇息吧。”
崔攸家主外出尚未回,三郎君便带着我,以及那两名如影随形的宫人,径直离开。
我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或嫉或羡,如芒在背。
我们本该回到若水轩。
然而,走到若水轩门口,三郎君却停下了脚步。
他对那两名宫人道:“若水轩褊狭,住不下这许多人。你们随徐夫人,先去西跨院的静思居安置。”
徐夫人。这是我的新称呼。
“郎君,”其中一名较为年长的宫人微微躬身,语气恭敬却带着倨傲的坚持。
“贵妃娘娘有命,我二人需贴身伺候夫人,不可远离。”
“静思居离此地不过一墙之隔,不算远离。”
三郎君的语气平淡。
“此是崔府,一切按我的规矩来。
还是说,你们认为我连这点小事都安排不好,需要回禀贵妃娘娘?”
那宫人脸色微变,立刻垂下头。
“奴婢不敢。”
就这样,我被安置在了一处名为“静思居”的独立院落。
院子不大,却五脏俱全,布置得雅致清幽。
只是院门外,除了三郎君安排的护卫,还多了崔府的家丁。
三郎君留下的命令和从前一样,冷硬而清晰:“无召不得入内。”
这道命令,既是保护,也是禁锢。
它将我与崔府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隔绝开来,也同时将我与若水轩,与我曾经熟悉的世界隔绝开来。
那两名宫人,一个叫云袖,一个叫月琴,时刻跟在我身边,她们的眼睛就像两盏无声的灯笼,照亮我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将这里发生的一切传回宫中。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
在宫中面对陛下时,是生死一线的紧绷;而此刻,则是温水煮蛙般的煎熬。
幸而,转机来得很快。
湘夫人似乎对我这位“天降”的妾室很感兴趣,或许是出于试探,或许是真心要立规矩,她派她的心腹傅母,将云袖和月琴召去她的院中,名义是“教导崔府的规矩”。
傅母来传话时,刻意避开我,只对云袖和月琴说话,仿佛我这个主子是透明的。
而云袖二人身为宫中出来的侍女,骨子里自有一份傲气,起初还有些不情愿,但在傅母搬出崔氏家规的威严后,也只得不情不愿地跟着去了。
她们一走,这小小的静思居里,便只剩下我一人。
我站在窗前,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心中清楚,这短暂的空隙,是湘夫人有意为我创造的。
我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换装,悄无声息地从后院的矮墙翻了出去,几个起落,便落在了若水轩的院墙之内。
三郎君正坐在案前,似乎在看一份舆图。
他听到动静,抬起头,仿佛他一直在等我。
他沉默地看了我片刻。
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探寻。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比往日低沉了几分:“陛下此番安排,你可有怨言?”
我的心猛地一紧。
怨言?我何止是有怨言。
我心中的惊涛骇浪,足以将这座京师都淹没。
但我能说什么?在皇权面前,任何个人的意志都渺小如尘埃。
我伏倒在地,将头深深埋下,用最卑微的姿态回应。
“玉奴不敢。”
“起来吧。”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这里没有外人。”
我依言起身,却不敢抬头看他。
“你既得陛下赐名为徐玉,以后在人前,我便唤你为玉儿了。”他缓缓说道。
然后,他的话锋一转,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温度。
“只是,你虽为陛下所赐,但在我心里,你终归是玉奴。昔日我对你的允诺,永远有效。”
我的呼吸一滞,猛地抬起头。
他迎着我的目光,一字一句说道。
“如果有哪一天,你想离去,我必为你安排妥善,你随时可以离去。”
这番话,如同一阵春风,吹散了我心中郁结多时的寒冰。
我以为那份关于自由的承诺,早已随着圣旨的颁下而化为泡影,没想到,他竟还记得,并且在此时此刻,重新向我确认。
或许是看出了我眼中的震动,他再次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然后用一种更加郑重的语气补充道。
“你现虽是陛下所赐的妾侍,但你终归是玉奴。你不必……不必做妾侍之事。”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有些艰难,却在我脑中轰然炸响。我怔怔地看着他。
不必做妾侍之事……
他给了我一份无声的尊严。
我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连忙低下头。
“再过几日,”他继续给我吃着定心丸,将接下来的计划和盘托出,“我们将离开京师,返回陵海城,处理乌沉木之事。我会以徐玉之名带你一起出行,但出了京师城,我就会将云袖和月琴另作安排。到时,你就仍是玉奴。”
我伏在地上,这一次,是心甘情愿,发自肺腑。
“谢郎君安排。”
心中那块悬了数日的巨石,终于落了地。
我知道,无论前路有多少艰险,至少在他身边,我依旧是那个被他信任和倚仗的玉奴,而不是一件没有灵魂的赏赐品。
我的手下意识地抚上了发髻。
那支冰冷的梅花簪,就藏在发丝之间。
这是陛下给我的东西。
是天子的权谋,是悬在三郎君头顶的一把利剑,也是一块护身符。
陛下将决定权交给了我,考验我的忠诚,究竟是属于他这位九五之尊,还是属于我眼前这位前途未卜的主人。
我的内心在激烈地交战。
告诉他,就等于将自己的底牌完全暴露。
这枚簪子,是陛下与我之间的秘密,是我唯一的护身符,也是我将来万一需要脱身时,可以用来与陛下谈判的筹码。
那个高坐于龙椅之上的男人,心思深沉如海,他赐下这枚簪子,真的只是为了保护三郎君吗?还是说,这也是一枚棋子,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会成为催命的符咒?
可若是不告诉他……我如何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他方才那番推心置腹的安排?
而且,三郎君,才是我的主人。
我不能。
我无法信任那个喜怒无常、视人命如草芥的皇帝,胜过信任眼前这个一路与我从陵海城走到京师、屡次护我周全的三郎君。
思及此,我心中再无半分犹豫。
我直起身,当着他的面,缓缓从发上拔出了那支梅花金簪。
簪子入手冰凉,那雕刻精致的五瓣梅花,在烛火下闪烁着幽冷的光。
“郎君,还有一事。”
三郎君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簪子上,微微一凝。
我没有过多解释,只是模仿着今日在御书房里,皇帝亲手演示的那般,找到了簪尾那个微不可察的凸起,轻轻一按。只听“咔”的一声轻响,梅花的花蕊处弹开了一个小小的盖子,露出里面暗红色的印泥。
我将簪头在印泥上轻轻一蘸,然后在桌案上的一张空白纸上,用力按了下去。
抬起簪子,一朵殷红如血的梅花印记,清晰地烙印在白纸之上,触目惊心。
我收起簪子,声音平静地叙述,“陛下说,以此簪为凭,可于法外开恩一次,无论何人何罪,见此印记,如见圣令,可免死罪。”
我将那枚簪子,连同那张印着血色梅花的宣纸,一同推到了他的面前。
“这是陛下,允准郎君的一次……开恩不杀的机会。”
书房内一片死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毕剥声。
三郎君的视线从那朵梅花上移开,落在了我的脸上。
他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我从里到外彻底看穿。
“陛下有命你告知我此事吗?”他忽然问,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
这个问题,正是我方才内心挣扎的核心。
我垂下眼帘,避开他审视的目光,低声却清晰地回答:“陛下说,此事由我自己决定,是否告知于您。”
当我说出这句话时,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做出了我的选择。
长久的沉默。
我听到了自己胸腔里,心脏擂鼓般的跳动声。
“谢谢你,玉奴。”
我猛地抬头,看到三郎君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有释然,有感动,甚至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伤感。
我狼狈地低下了头,呐呐地回道:“这是……这是玉奴的本份。”
三郎君却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将那枚梅花簪拿起,细细端详了片刻,然后,又将它递回到了我的面前。
“这东西,既然是陛下给你的,便由你来保管。”
他沉声道,“放在你身边,比放在我这里,更稳妥。”
我一愣,抬头看他。
这枚簪子,是他的免死金牌,但他却选择让我来执掌。
可是看到他目光里的决然,我没有再推辞,接过了那枚簪子,将它重新牢牢地插回头顶的发髻之中。
“回去吧。”三郎君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平稳。
“是。”
我站起身,对着他深深一揖。
然后转身,悄无声息地消失于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