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消息传来,何琰今夜启程。
扶灵柩,走夜路。
但这对于那些潜藏在暗处的敌人而言,黑夜,从来都只意味着一件事——杀戮。
如果还有人想斩草除根,今夜,就是最后的机会。
然而秋娘子没有唤我去。
三郎君也没有任何指示。
我的任务已经失败,何家的事,与我再无干系。
我应该像往常一样,练功,擦拭我的匕首,然后等待下一个不知生死的轮回。
可我坐不住。
屋子里的空气压得我喘不过气。
窗外月色如水,却比冰还冷。
我能清晰地听见自己胸腔里那颗心,擂鼓一般,一声重过一声。
去,还是不去?
理智在尖叫。
这是背叛。擅自行动,私联目标,无论出于何种目的,都是死罪。
三郎君看似温和,可时常让人不寒而栗。
秋娘子的手段,更是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是……那个身影。
那个在风中挺直了脊梁,却掩不住满身悲怆的少年。
如果今夜,他也倒在血泊里……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想这些。
他与我,本是猎人与猎物的关系。
他的死活,与我何干?我甚至……本该是亲手取他性命的人。
“鬼使神差。”
后来我只能用这四个字来解释我那一刻的行为。
我站起身,熟练地解开衣带,换上了那身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夜行衣。
布料摩擦肌肤的冰冷触感,让我瞬间清醒。
我知道我将要做什么,也知道这么做的后果。
可我还是推开了窗。
像一片没有重量的叶子,悄无声息地飘出了崔府,融入了无边的夜色。
我没有去别处,径直奔向上次伏击的峡谷。
杀人者,最懂杀人者的心思。
那里地势险峻,两面峭壁,中间一条窄道,是伏击的最佳地点。
一旦入瓮,插翅难飞。虽然对方已经在此地吃过一次亏,会加倍警惕,但也正因如此,他们更会觉得我们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出手两次。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兵行险着,方能一击毙命。
如果还有敌人,他们一定会选在这里。
我比他们更早抵达。
像一只蛰伏的猎豹,我将自己完美地藏匿在密林深处的一块巨石之后。
风声,虫鸣,树叶的沙沙声,都成了我的掩护。
我收敛了所有的气息,甚至连心跳都放缓到最低。
时间,在极致的寂静中,一点点流淌。
月光穿过枝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影。
我盯着那条唯一的通路,眼睛一眨不眨。
我的感官被放大到极致,方圆百米之内,任何一丝异动都逃不过我的耳朵。
我在等。
等可能出现的敌人,也等那支送葬的队伍。
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如果真的有伏兵,我该怎么做?
冲出去,提醒他们?还是暗中出手,帮他们解决麻烦?
无论哪一种,都是在拿自己的命做赌注。
我第一次发现,我的刀,除了杀人,似乎还想做点别的。
这个念头让我自己都感到一阵心惊肉跳。
“啾——”
一声尖锐的鸟叫划破夜空,林中顿时扑簌作响,惊起一片飞鸟。
我瞬间绷紧了身体,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软剑上。目光如电,扫向声音的来源。
是风。风吹过一棵枯树的树洞,发出的怪响。
虚惊一场。
我缓缓地松开手,才发现掌心里已经全是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了车轮碾过碎石的辚辚声,以及……隐约的、压抑的哀乐。
来了。
我将身体压得更低,只露出一双眼睛。
一队人马缓缓地出现在峡谷的入口。
为首的,是一面迎风招展的白色幡旗。紧随其后的,是几个手持孝棒的家仆。
队伍中间,一口沉重的黑漆木棺,由八人抬着,走得缓慢而沉重。
棺木旁边,一个身穿重孝的少年,正一步一步地跟着。
是何琰。
他比我想象中还要清瘦,一身孝服在他身上显得空空荡荡。
月光照亮了他半边脸,毫无血色,嘴唇紧紧地抿着,下颌的线条紧绷,透着一股与其年龄不符的倔强与坚毅。
他没有看周围,只是低着头,目光似乎一直落在那口棺木上,仿佛那里就是他的全世界。
我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滞了。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那支队伍,在寂静的峡谷中,缓缓前行。
一步,两步……
他们进入了最危险的地段。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泥土里。
我甚至已经想好了,一旦有异动,我从哪个角度射出石子,可以打乱对方的第一波攻势,又从哪条路线切入,可以最快地抵达何琰身边。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箭矢,没有杀气,甚至连一丝风吹草动之外的声响都没有。
那支送葬的队伍,就这么安然无恙地,一点一点地,走过了整个峡谷,身影渐渐在另一头的拐角处缩小,直至……完全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峡谷,重归死寂。
我却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像。
我拼命地伸长脖子,试图穿透那片黑暗,再看一眼。
看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或许,我只是想确认,他们真的安全了。
“看不见了。”
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在我身后响起。
没有一丝预兆,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
我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几乎是本能地翻身、拔剑,剑尖直指身后。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快如闪电。
月光下,雁回就站在那里,离我不过三步之遥。
他没有躲,也没有格挡,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波澜,仿佛我手中那把足以致命的利剑,只是一根无害的树枝。
我的剑尖,停在了离他咽喉不到半寸的地方,微微颤抖。
“你……”我喉咙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我竟然毫无察觉。
如果他想杀我,我此刻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走吧。”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淡淡地说了两个字,然后转身,身影没入了黑暗中。
我僵在原地,握着剑的手,冰冷刺骨。
……
回到若水轩,我没有回自己的房间。
我径直走到三郎君的院子中央,褪下夜行衣,只着一身单薄的里衣,然后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膝盖与冰冷的青石板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低着头,一言不发。
请罪。
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我的行为,也不知道任何解释是否有用。
在主人的世界里,对错,只在他一念之间。
我所能做的,就是呈上我的姿态,等待裁决。
一夜,过去了。
没有人出来。
主屋的灯火彻夜通明,我能感觉到窗后有人影晃动,却始终没有人推开那扇门。
没有呵斥,没有质问,更没有想象中的鞭笞与惩罚。
只有沉默。
这种沉默,比任何酷刑都更令人煎熬。
它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我牢牢地困在原地,让我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与卑微。
我的存在,我的生死,我的挣扎,或许在他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我就这么跪着。
白天,烈日暴晒,青石板烫得像是烙铁。
汗水湿透了我的里衣,嘴唇干裂起皮,眼前阵阵发黑。
夜晚,寒露浸骨,冷风吹得我瑟瑟发抖。
膝盖已经麻木,失去了知觉,整个人摇摇欲坠。
我像一株固执的、濒死的植物,在和这片庭院的死寂对抗。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
何琰的身影,雁回的眼神,秋娘子冷酷的教诲,三郎君深不可测的沉默,交织成一团乱麻。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将自己置于如此境地,值得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如果不这么做,我心里的那个洞,永远也填不上。
第二天。
第三天。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身体的痛苦渐渐远去,取而代代的是一种灵魂出窍般的轻盈。
我仿佛看见了自己跪在院子里的狼狈模样,也看见了主屋窗后那个纹丝不动的身影。
最后,我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预想中与冰冷石板的亲密接触没有到来。
一双有力的臂膀,在我倒下的瞬间,稳稳地接住了我。
我努力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是一个熟悉的轮廓。
是雁回。
他将我打横抱起,一言不发地往我的房间走去。
他的怀抱很稳,也很温暖,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回到房间,他把我轻轻地放在床上,然后转身倒了一杯水,扶起我的头,一点一点地喂我喝下。
温热的水流过干涸的喉咙,也带回了一丝神智。
我看着他忙碌的背影,他拿来药箱,拧了湿毛巾给我擦脸,动作有些笨拙,却很轻柔。
“幸亏是三郎君。”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厉害。
“如果是秋娘子,你小命就没了。”
他背对着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你居然还敢去护送人家。真是不想活了。”
“一个失败的任务,一个不相干的目标,你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图什么?”
“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吗?我们是影子,是刀,是主人手里的工具。工具,是不该有自己的想法的。”
“你跪在那里,不是在请罪,是在挑衅。你以为三郎君看不懂吗?他只是……懒得理你。”
少言寡语的雁回,第一次如此喋喋不休。
他的每一个字,我都无力反驳,也无法反驳。
因为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