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三郎君的院子。
在深夜时分,我又再次径直上了屋顶。
夜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吹拂着我的发丝,却吹不散我心头的血腥气。
那片山林里的厮杀,何刺史胸口涌出的鲜血,还有那个孩子孤狼般的哀鸣,一遍遍在我脑中回放。
我是一个影子,一个没有自己的杀手。
任务就是我的全部生命。
完成,或者死。
从未有过第三种选择。
可今天,我亲手创造了第三种选择——撤退。
我抱紧双膝,将脸埋入臂弯。
一种陌生的情绪正在我的四肢百骸里蔓延,是恐惧,却又不仅仅是恐惧。
我从未想过,一个杀手也仍会有柔软的地方。
瓦片轻响,雁回无声无息地落在我身边。
他没有看我,只是学着我的样子坐下,目光投向远处的一片漆黑。
“还在想林子里的事?”
他的声音很轻。
我没有抬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我们没有出手,不算违令。秋娘子要的是何刺史的命,如今他死了,是谁杀的并不重要。你不用自责。”
雁回试图安慰我。
自责?我是在自责吗?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当我看到那少年持剑立于父前,用稚嫩却决绝的声音喊出“要命来取”时,我握着匕首的手,第一次感到了颤抖。
那不是面对强敌的兴奋,而是一种……类似心悸的酸楚。
“雁回,”
我终于抬起头,望着他面具后的眼睛。
“那个孩子……他叫什么?”
雁回似乎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我会问这个。
我们从不关心目标之外的任何事,更别提目标的家人。
“他父亲是何刺史,他自然是何郎君。”
何郎君。
我在心里默念着这个称呼。
一个十岁的孩子,亲眼看着父亲中箭,倒在血泊里。
他没有哭喊,没有逃跑,而是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用自己小小的身躯,护住了父亲最后的尊严。那双眼睛,清澈得像山间的溪流,却燃烧着焚尽一切的仇恨和悲怆。
“我看见他了。”
我轻声说,像是在说梦话。
“他挡箭的时候,明明怕得要死,身体都在抖,可他一步都没有退。何刺史倒下的时候,他想去扶,可他忍住了,因为他手里还握着剑,他要保护他的父亲……哪怕他的父亲已经死了。”
雁回沉默了。
我们这种在刀口上舔血的人,见惯了生死,也见惯了人性中最丑陋的背叛与怯懦。
父子相残,夫妻反目,我们见过太多。像何家父子这般,以命相护,以死相随的场面,于我们而言,陌生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他让我想起了……一些很不好的事。”
我的声音开始发颤。
“雁回,你说……我们会不会也有那么一天?”
“什么一天?”
“被当成弃子的一天。或者……更糟的。”我终于说出了那句盘旋在心头许久的话,“我好害怕有一天,秋娘子下令,让我把你给杀了……”
话音落下,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雁回猛地转过头,月光下,我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震惊。
他大概以为我疯了。
我们是搭档,是秋娘子手中最锋利的两把刀,我们存在的意义就是为她清除障碍。
刀与刀之间,谈何感情,又谈何生死相托。
他忽然伸出手,轻轻揉了揉我的头顶,动作有些笨拙,却带着一丝暖意。
他失笑道:“乱想什么呢?我们是最好的搭档,没人能取代。”
他的笑容里带着一丝无奈和纵容,仿佛在安抚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可我不是孩子了。
我看得懂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和我一样的恐惧。
我们都只是棋子,随时可以被抛弃。
今天可以是何刺史,明天就可以是我们。
我默默地没有再说话,只是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夜很长,很冷。
从那天起,一件前所未有的事情发生了。
我动用了自己多年来在暗中布下的情报网——那些潜伏在市井、官衙、驿站里的“蜘蛛”们,开始为我追踪一个人的动向。
那个人,就是何郎君。
这是我第一次,在任务结束后,仍然去关注一个曾经的目标,或者说,目标的遗孤。
我告诉自己,这只是为了确认任务是否真的了结,是否有手尾。
但我的内心深处知道,我只是无法忘记那个小小的、倔强的身影。
第一份情报传来时,我正在擦拭我的匕首。
“何郎君一行人,已于昨日抵达刺史府。然,新任刺史已亡,府中上下大乱。何郎君年幼,以一人之力镇之,未出纰漏。”
短短几句话,我却能想象出那幅画面。
一座陌生的府邸,一群惶恐不安的官吏和仆役,他们等来的是一具棺木和一个十岁的孩子。那个孩子,穿着素白的孝衣,小脸紧绷,眼神却如他父亲一般锐利。他要面对的,是成年人都未必能处理好的混乱局面。他又是如何“镇之”的?
第二份情报很快就到了。
“何郎君以其父之名,召集府中主事。于灵堂前,交接刺史官印、文书。全程神色肃穆,言语清晰,条理分明,将新旧任交接事宜,办得一丝不苟。观者无不称奇,亦无不垂泪。”
我几乎能看到那个场景。
灵堂里,烛火摇曳,衬着一口冰冷的棺木。
一个孩子,捧着沉重的官印,面对着一群比他高大许多的成年人。他没有哭,或许他的眼泪早已在无人之处流干。他只是在履行一个承诺,完成父亲未竟的旅程。他不仅仅是把父亲送到了任上,更是用这种方式,宣告着父亲的清白与荣耀。这不仅仅是形式上的交接,更是一种意志的传承。
他小小的肩膀上,扛起的是整个何家的声名。
我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匕首冰冷的触感,第一次让我觉得有些烫手。
我用这双手夺取过无数生命,毁灭过无数家庭。而那个孩子,却在用他那双稚嫩的手,努力地、笨拙地,试图将一个破碎的家重新拼凑起来。
接下来的两天,情报源源不断地汇集到我这里。
“何郎君变卖远途而来的部分家当,遣散当地仆役,所发银两,分文不差。余下忠心护卫,重整队伍,言明此去路途遥远,生死难料,愿去者,发双倍路资,愿留者,誓为兄弟,同护主还乡。”
“无人离去。”
“何郎君亲自为父入殓,扶柩启程。出城之日,官吏相送。何郎君立于棺前,代父叩首还礼,身形虽小,脊梁挺直如松。”
我将那些写着情报的竹简片片铺开,仿佛在拼凑一个完整的人。
那个在山林里悲怆嘶鸣的孤雁,没有被悲痛击垮。他冷静、果决、有情有义,将一切都处理得井井有条,条理清晰得不像一个孩子,倒像一个久经风霜的家主。
雁回发现了我这些反常的举动,他没有多问。
“他不属于这里。”这天晚上,他突然说。
我沉默听着。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