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花针尖带着一线明艳的茜红,稳稳刺透紧绷的素白软缎。李晚凝神屏息,手指灵巧地捻着丝线,在嫁衣宽大的袖口边缘勾勒着缠枝莲纹细密的脉络。阳光斜斜穿过糊了明纸的窗棂,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两弯浅浅的阴影。屋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绵长的呼吸,还有窗外那几株老槐树上,知了不知疲倦的嘶鸣。
日子像村口那条溪流,自打送走了杰哥儿和旺哥儿去府城进学,便重新变得平静。除了偶尔去田埂上转转,看看那一片日渐饱满、由青转黄的稻浪,她大部分时间都被李老太牢牢拘在这小小的闺房里,与针线为伴,一针一线地绣着那些沉甸甸的“将来”。茜红的嫁衣,金线的鸳鸯枕套,还有那对寓意着瓜瓞绵绵的葫芦香囊……每一件都鲜艳夺目,每一针都像是把日子钉在了这方寸之间。
针尖正要点落下一瓣莲花,院墙外陡然爆开一阵喧嚷的人声,像一块巨石猛地砸进这潭沉静的深水,涟漪瞬间便撞破了窗纸。
“哎哟喂!李家嫂子!大喜!大喜啊! ”
那声音高亢、圆滑,带着一种职业性的热情,像裹了蜜糖的炮仗,炸得人耳膜嗡嗡作响。紧接着是李母略带惊讶和客气的招呼声,以及一串响亮得毫不掩饰的脚步声,踢踢踏踏,目标明确地朝着堂屋方向去了。
李晚的心猛地一跳,指尖一颤,针尖差点扎进指腹。她倏地抬起头,乌黑的眼眸里瞬间燃起熊熊的好奇之火。媒人!绝对是媒人!那特有的、带着夸张喜庆的腔调,她绝不会听错。
是谁?跟谁说亲?
念头像水底的泡泡,一个接一个急切地冒上来。二哥李宁?他跟着商队北上贩货,离家已快半年,算算归期,也该是这几日了。堂哥李福?他跟着二哥一道去的。还是……花儿?堂妹李花过了年就十五了,正是该相看人家的年纪。
好奇像藤蔓,瞬间缠紧了心尖,又痒又麻。她几乎是踮着脚尖溜到窗边,竖起耳朵,努力捕捉着从堂屋方向隐隐约约飘来的只言片语。
堂屋的门似乎关得不甚严实。那媒人拔高了调门的奉承话,断断续续地钻进李晚的耳朵里。
“……哎呦,您家这风水宝地!瞧瞧这敞亮的大砖房!啧啧啧,方圆十里头一份儿!”
“……姑娘……能干……手巧得很……”“……公子……家底……厚实……读书人……”
“……姑娘?不不不,李嫂子,您误会啦!今儿啊,我可是给您家带来一桩顶顶好的婚事!”
“是位……家里开着大铺面……县城里头,那也是数得上的人……”
“……那公子,瞎,瞧我这嘴,是那家的姑娘!人品相貌,那是没得挑!最难得是,听说……走南闯北,见识不凡……人家家里就相中了这份能耐和稳重
“……彩礼?您放心!人家说了,只要姑娘.....啊不,只要公.....哦,是只要您家……点头,那绝对是体体面面,风风光光!保管让您家满意!”
声音忽高忽低,夹杂着李老太和李母偶尔客气而谨慎的回应。李晚听得心潮起伏,像坐了一趟颠簸的马车。一会儿是“公子”,一会儿又像是说“姑娘能干”,那媒人的嘴皮子翻得飞快,搅得她脑子--团浆糊。这说的到底是谁?给二哥说的姑娘?还是给花儿说的公子?怎么听着这么乱,李晚恨不得此时自己有双顺风耳或是能穿墙而过。可惜柳芽和柳根那两个小机灵鬼不在!早上被她打发去玩偶作坊帮忙去了。若他们在,随便哪一个溜去堂屋窗根下,总能听回来几句要紧话。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终于,院门“吱呀”一声响,接着是王媒婆那依旧带着三分未尽兴的、拔高了嗓门的告别:“嫂子您留步!留步!这事儿啊,您和老婶子再好好合计合计!改天,改天我再来讨您准信儿!是门打着灯笼都难寻的好亲哪!”
脚步声远去,院门合拢。李晚像得了赦令,立刻从窗边弹开,几步就冲出了房门。
院子里,李母刚送走那穿红着绿、头上簪着朵大红绒花、走路带风的王媒婆,正转身往回走,脸上还带着待客后的余温和一丝未散的思量。李晚像只轻巧的燕子,一下子就扑到了母.亲身边,挽住她的胳膊,眼睛亮得惊人。
“娘!娘!刚才那是王媒婆?她来干嘛?跟谁说亲?二哥?还是花儿妹妹?我听着怎么一会儿公子一会儿姑娘的,糊涂死了!”她连珠炮似的发问,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好奇。
李母看着女儿急切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瞧你这急性子!一个快要出门的大姑娘了,还跟个孩子似的。”她拉着李晚往堂屋走,边走边说,“ 是给你二哥说亲的。那王媒婆,嘴上没个把门的,话赶话,说得颠三倒四。是县城里开杂货铺的刘家,看中了你二哥,想把他家闺女说给你二哥。”
“给二哥说亲?”李晚眼睛更亮了,拉着李母在堂屋的椅上坐下,“那刘家.....怎么样?姑娘呢?娘你答应了吗? ”她紧盯着李母, 心中既好奇又隐隐有些忐忑。这个时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铁律,二哥远在千里之外,他的终身大事,很可能就在父母的一念之间定下。
“唉!”李母叹了口气,脸上没什么喜色,反而有些复杂:“没,我说等爹他们回来商量。自打咱村家家户户盖起了这青砖大瓦房,来村里说亲的媒婆,那是一波接一波,门槛都要踏平了。咱们家的门槛更没清静过。隔三差五就有媒人登门,不是给宁哥儿说亲,就是给福哥儿说亲,连带着花儿那边,也有人递话儿。光是你二哥和你福哥,前前后后,少说也推了四五家了。如今,杰哥儿和旺哥儿又中了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