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人散去时,月亮已升得老高,清辉洒满了小院。白日里喧嚣的激动沉淀下来,只剩下家人围坐的疲惫与未散的兴奋。李老头一家这才真正得以摆开饭桌。
饭菜是寻常的家常菜,但今日吃起来,似乎格外有滋味,连带着白日里西瓜的清甜仿佛还在舌尖萦绕。简单用过饭,收拾了碗筷,一家人挪到院子里乘凉,话题自然而然又回到了那片让他们心绪难平的瓜田上。
李老头吧嗒着旱烟袋,烟雾在月光下袅袅升起。他浑浊的老眼望向黑黢黢的村口方向,那里通往河滩沙地。“有田,”他唤着大儿子李有田的名字,“如今这瓜……真金白银的价码都传开了。虽说村人大多厚道,可这人心隔肚皮……夜里头,要不要加派人手去看着点?” 他经历过荒年,深知好东西露了白,难免招人惦记。
李有田正用草棍剔着牙,闻言摆摆手:“爹,您甭操心这个。从瓜苗刚坐果那会儿,村长就安排了,每晚都有两班人轮换着守田,都是族里信得过的壮小伙。再说了,”他顿了顿,语气带着点笃信,“眼下村里,谁家日子都还过得去,没谁真缺那一口吃的。顶破天,也就是有那馋嘴的娃子,半夜摸去偷偷摘个小的尝个鲜,值不当什么。”
提到“尝鲜”,坐在一旁小板凳上的李老太,用蒲扇轻轻拍打着腿上的蚊子,突然插话道:“老头子,你说……咱家是不是该给亲家和娇娇她们送两个瓜去?”她脸上带着点犹豫,“这么好的东西,咱家独吞了,亲家家要是知道了,怕是要觉得咱们不会做人,薄待了闺女。再说了,也让娇娇尝尝鲜,知道娘家出息了。”
这话一出,饭桌上安静了一瞬。
李母正借着月光缝补一件小褂,闻言针线顿住了。她抬起脸,眉头微蹙,声音温婉却带着明显的顾虑:“娘,不是媳妇小气。这西瓜……金贵是真金贵,可也忒娇嫩了!您想想,咱自个儿从地里摘回来,稍不留神磕碰一下,瓜皮就裂了,汁水流一地,心疼死个人。娇娇婆家是不远,倒是可以送两个去,至于我娘家……那路您是知道的,坑坑洼洼,牛车颠簸起来,能把人骨头架子颠散咯。这瓜放筐里,就算垫上稻草,一路颠过去,十有八九也得碎成渣!送两个碎瓜过去,反倒让人看了笑话,说咱糟践东西,还不如不送。”
坐在李母旁边的张氏低着头,手里无意识地捻着衣角。她心里是赞同婆婆李老太的。她娘家在更远的山坳里,比李母娘家还穷苦闭塞,别说吃西瓜,怕是听都没听过。若是能送两个这样金贵稀罕的果子回娘家,爹娘哥嫂脸上该多有光!她都能想象出他们围着那绿皮大瓜啧啧称奇的样子。可大嫂的话也像一盆冷水,浇在她心头。是啊,那么远的路,山路崎岖,牛车颠簸,这娇贵的西瓜,怕是真撑不到娘家就得稀烂。到时候,长脸不成,反倒丢脸……她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出声,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嗐!这有啥难的!” 清脆的少女声音打破了沉默。坐在李老太脚边小凳子上的李花眼睛亮晶晶的,她刚才一直竖着耳朵听呢。小姑娘心思活络,立刻献宝似的说:“咱可以编个厚实的竹筐,里头铺上厚厚一层最软最软的稻草!把西瓜轻轻放进去,周围再用稻草塞得严严实实的,像包小娃娃一样!然后,把竹筐放在牛车上,我……或者让大伯和爹爹赶车的时候,就坐在车辕上,专门用手扶着筐子!路上遇到坑啊坎啊的,就提前喊慢点,小心点扶着,不就不颠了吗?”
李花说得眉飞色舞,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稳稳当当护着西瓜筐去姑姑家的样子。她这主意带着少年人的天真和莽撞,却也透着一股子解决问题的机灵劲儿。
李母看着小侄女那认真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你这丫头,想得倒美!那路远着呢,你一路扶着筐子?胳膊还要不要了?再说,瓜是死的,人是活的,路上有个万一,谁能保证?”
李花撅了撅嘴,有点不服气,但也没再争辩。
这时,李母的目光飘向了更远的、府城的方向,声音里带上了浓浓的思念和担忧:“唉,说起来,这西瓜还是晚儿带着大伙儿种出来的,如今瓜都熟了,甜得让人心颤,可她自己……却远在府城,一口也尝不上。也不知道她和杰哥儿、旺哥儿在书院里怎么样了。这院试……能不能像前几次那么顺当?旺哥儿还好,性子稳,杰哥儿那皮猴儿,第一次离家这么久,也不知道有没有好好读书,有没有给他姐姐和书院里的夫子添麻烦……” 作为母亲,她最挂念的还是远行的儿女。
张氏一听提到自己儿子李旺,心更是揪了起来。儿子是她的命根子,这还是头一回离开她身边这么久。她眼圈微微泛红,低声道:“是啊,大嫂,我这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旺哥儿打小就没离过我眼前,也不知道在书院吃不吃得惯,睡不睡得安稳……天这么热,府城怕比咱这儿还闷,可别中了暑气……” 她越说声音越低,满心都是对幼子的牵挂。
李老头默默吸着烟,听着儿媳们的话。瓜田的守卫、送亲戚的人情、远在他乡的儿女……这些琐碎的烦恼和深切的思念,交织在一起,冲淡了白日里巨大的喜悦,沉淀为生活最真实的底色。他磕了磕烟袋锅子里的灰,声音低沉:“行了,都别瞎琢磨了。瓜田已经安排人看着,出不了大岔子。给亲家和娇娇送瓜的事……明日我跟有田再合计合计,看能不能用花丫头说的法子,试试看。至于府城的娃儿们……” 他顿了顿,望着那轮皎洁的明月,“吉人自有天相。晚丫头是个有成算的,有她照看着,两个小家伙吃不了亏。都早些歇着吧,明儿还得早起摘瓜送货,一堆事等着呢。”
一家之主发了话,众人便不再多言。又闲话了几句家常,夜色渐深,凉意也重了。李老太催促着大家回屋。李母和张氏收拾了院里的板凳杂物,李花也乖巧地跟着帮忙。小院里的灯光一盏盏熄灭,只留下月光如水,静静流淌。
李有田躺在炕上,听着身边妻子均匀的呼吸声,却没什么睡意。窗外,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清晰的影子。他脑子里还在盘算着:明早摘瓜要挑哪些,送悦香楼和柳夫人的要分开装车,县衙那边不知陆大人尝了没有……还有,爹提的给娇娇送瓜的事……花丫头的法子,或许真能试试?只是得挑两个皮特别厚实、熟得正好的……
思绪像河滩上的水草,缠绕不休。直到后半夜,实在抵不过疲惫,他才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