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钟鸣,沉闷如死神的叹息,穿透了京城无星的永夜。
御史中丞府内,灯火通明。
裴照遣散了所有下人,独自站在书房中,神情是死水般的平静。
他没有惊慌,没有失措,仿佛那催命的钟声,只是宣告了一场早已预见的落幕。
他亲手将一叠叠与国师往来的密信投入铜盆,火苗舔舐着纸张,将那些见不得光的字迹化为蜷曲的灰烬。
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气味,是他斩断过去的决心。
火光映照着他的侧脸,晦暗不明。
烧尽一切后,他走到墙边,在一副山水画后摸索片刻,机括轻响,弹出一个暗格。
里面没有金银,只有一只小巧的锦盒。
盒中躺着一枚温润的玉珏,上面用古篆阳刻着“贞元”二字。
这是先帝的信物。
凭此玉珏,他当年揭发织魂案“主谋”,可免三族连坐。
这是他的护身符,也是他二十年来午夜梦回时,烙在心口的一块寒冰。
他修长的手指在那冰凉的玉石上反复摩挲,指腹下的“贞元”二字,仿佛还带着二十年前的体温与血腥。
良久,他将玉珏放回盒中,附上一封早已写好的信,用火漆封缄。
“若我明日不得出府,”他将锦盒交给门外唯一的心腹,“将此物交予太常寺女史,赵明琅。告诉她,开棺验诏。”
谢扶光的清算并未如众人想象般雷霆而至。
她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只是在裴府门前,放了一只小小的饵。
那是一只小童模样的傀儡,每日黄昏,它便会准时出现在裴府对面的石阶上,手中捧着一本半开的账册,安安静静地蹲着,不言不语。
可那账册上的内容,却比任何恶毒的咒骂都更加惊心。
墨线勾勒出一口幽深的枯井,井底依稀能看到三具浮肿变形的少年尸体。
旁边用血红的朱砂批注着一行小字:“东宫别院,月圆之夜,签字者七人,存六亡一。”
围观的百姓一开始还只是好奇,渐渐地,窃窃私语变成了露骨的指控。
当年东宫伴读溺死案,被草草定性为意外,如今看来,竟另有隐情。
而御史中丞裴照的名字,不知被谁第一个提起,随后便如瘟疫般在人群中传开。
他就是那幸存的六人之一。
整整六日,小童傀儡风雨无阻。
它成了裴府门口一道诡异的风景,一道催命的符咒。
第六日黄昏,就在众人以为这沉默的对峙将永远持续下去时,那一直低着头的小童傀儡,忽然缓缓抬起了脸。
它那双木刻的眼珠转向紧闭的朱红府门,用一种稚嫩又毫无起伏的语调,轻声说:“第七个名字,快写出来了。”
声音不大,却让所有听见的人,如坠冰窟。
太常寺的故纸堆里,赵明琅借着整理旧档的名义,终于潜入了裴照曾任职过的礼部书房。
这里的每一寸空气,都仿佛浸透了时光的霉味。
她摒住呼吸,按照记忆中的图纸,在第三排书架的夹层中仔细摸索。
指尖触及一处微小的凸起,她用力按下。
“咔哒。”
一声轻响,书架侧面竟弹出一个巴掌大的小屉。
里面没有珠玉,只有半张被火烧得焦黑的诏书残片。
赵明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颤抖着展开那脆弱的纸片,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辨认着上面的字迹。
“……织魂一族护国有功,镇压凶煞……功过相抵,宜赦其罪,迁至南疆,永世不得入京……”
先帝的笔迹温润平和。
然而,就在这行字的下方,另一道朱笔批红却狰狞如鬼爪,狂乱地写着八个字。
“妄议国本,构陷忠良,满门抄斩!”
赵明琅浑身一震,险些站立不稳。
真相如一道惊雷在她脑中炸开。
先帝本欲赦免,是有人伪造了处决令!
那道疯狂的朱批,根本不是先帝的笔迹!
城南药庐,沈知悔终于在第三次失败后,炼成了一炉浅紫色的香粉。
那香气清冽,名为“醒梦散”,可短暂唤醒被金丝傀儡术影响的心智,破除幻象。
她不能再等了。
谢扶光每多审判一人,自身便向深渊滑落一步。
她要在那名为裴照的男人身上,找到劝服谢扶光停手的契机。
是夜,裴府大排筵宴,宾客如云。
这诡异的宴席,更像是一场最后的告别。
沈知悔换上侍女服饰,轻易便混了进去。
她趁着众人推杯换盏之际,将一小撮“醒梦散”悄无声息地撒入了角落的熏炉之中。
紫烟袅袅,香气无声无息地融入酒气之中。
主位上,正端杯敬酒的裴照动作猛地一顿,他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的一切瞬间扭曲模糊。
幻象如潮水般涌来。
他看到了二十年前那场滔天的大火,织魂族的祠堂在烈焰中悲鸣。
他看到一个长老拼死将一个襁褓中的女婴塞进暗道,那女婴的眉眼,与戏台上的谢扶光何其相似。
而他自己,就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
年轻的自己,手中死死攥着一份刚刚写好的密折,上面记录了国师与叛党勾结,意图构陷织魂一族的全部证据。
只要递上去,就能救下那一族人。
可他最终,在权衡利弊的剧痛中,选择了沉默,眼睁睁看着那份能换回数百条人命的密折,被自己揉成一团,藏进了袖中。
“呃啊——”
裴照猛地捂住头,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手中的酒杯“当啷”坠地,摔得粉碎。
皇城幽深的水道边,韩昭带队巡查,脸色阴沉如水。
她在一处淤塞的暗渠出口,发现了几十封被油布包裹的匿名诉状,拆开一看,竟全是各地陈年的冤案。
而每一桩冤案的卷宗里,都有一个共同的经手人——时任监察御史的,裴照。
他桩桩件件都发现了疑点,却无一例外,选择了“明知不报”。
她正欲将这些状纸收拢上报,一个声音却从身后悠悠响起。
“韩副官可知,今夜子时,紫微黯淡,文昌星位有紫气复绕,主清流陨落,浊流归位。”
韩昭回头,只见钦天监监正崔九渊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手中转着一枚古怪的星盘。
她冷冷地看着他:“那监正大人可能算出,今夜,谁才是真正该死的人?”
说罢,她不再理会,转身离去。
错身而过的瞬间,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钱从她袖中滑落,掉在地上,无人察觉。
那铜钱的样式,与她儿时噩梦中所见的,一模一样。
子时将至。
裴照沐浴更衣,换上了一身崭新而肃穆的朝服。
他独自步入空无一人的前厅,亲手点燃了十二盏白烛。
烛光摇曳,照亮了厅堂正中的一张长案。
案上,摆着一捧他刚刚剪下的素菊,那是谢扶光母亲生前最爱的花。
他将那枚“贞元”玉珏郑重地置于案首,而后提笔,在白宣上写下最后的遗书:
“吾罪不在手染鲜血,而在眼见沉沦,明哲保身,未发一鸣。今以身为祭,不求宽恕,唯望换回京畿一线清明。”
最后一笔落下。
窗外,毫无征兆地卷起一阵阴风,吹得门窗“哐哐”作响。
府门外石阶上,那只始终沉默的小童傀儡,缓缓转过身,正对着厅堂。
它木刻的双目之中,陡然泛起两点幽幽的金光,口中吐出的,却是一句冰冷、成熟,绝非它该有的低语:
“你的时间,到了。”
话音未落,厅内十二盏烛火,“噗”地一声,齐齐熄灭。
满室漆黑,死一般的寂静。
唯有长案之上,那枚“贞元”玉珏在黑暗中,幽幽地泛着一圈微弱而又倔强的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