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哥哥是怎么了?
怎么又不说话了?”
小婠绾的声音像清晨落在竹叶上的露珠,清脆又带着点不解的担忧。
她趴在竹床边沿,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小手还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我裹着绷带的手指。
老者正坐在屋子另一头,捣弄着石臼里一堆散发着奇异清苦气味的草药。
他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那双明亮的眼睛透过屋内氤氲的药气望过来,
目光在我刻意回避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种了然又似乎带着点无奈的探究。
“爷爷也不知道怎么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沉平缓,
“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吧。”
那“他自己知道”几个字,他念得略重了些,仿佛在提醒我什么。
“好吧爷爷,”
小婠绾有些失望地撅了撅小嘴,但很快又振作起来,带着孩童特有的、不容置疑的乐观,
“那哥哥什么时候能好起来呀?
婠婠还等着哥哥陪我玩老鹰捉小鸡呢!”
她晃着小脑袋,两个小揪揪也跟着一颤一颤。
老者脸上露出慈和的笑意,目光落在我身上:
“应该……很快吧。”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时光在竹屋特有的清苦药香和婠婠叽叽喳喳的童音里悄然流淌。
窗外,从料峭春寒走到了竹影婆娑的初夏。
小婠绾身上的厚实棉衣换成了轻薄的粗布小裙子,跑动时裙摆飞扬,
赤着的小脚丫踩在干燥的泥地上,沾着青草屑,真像个跌落凡尘的小仙女。
而我,也终于告别了那令人窒息的“空中飞人”生涯。
缠绕全身、勒得人生疼的绷带一层层解开,
露出了下面新生的、带着淡淡药草痕迹的皮肤和尚未完全长结实的筋骨。
我从悬吊的藤索上解放出来,躺回了铺着柔软干草和洁净草席的竹床上。
婠婠几乎成了竹屋的常客。她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小云雀,
每天蹦蹦跳跳地跑进来,带来外面新鲜的空气和阳光的味道。
有时是一片形状奇特的叶子,有时是一朵不知名的野花,献宝似的放在我枕边。
“哥哥,爷爷说了,
你筋骨长得可好啦!快好起来,我们去溪边玩水!”
她趴在床边,小脸洋溢着纯粹的期待。
“哥哥,你看,
今天那只花翅膀的蝴蝶又停在窗外的竹子上了!
可漂亮了!”
“哥哥,快好起来,我们去玩老鹰捉小鸡!
爷爷当老鹰,你当母鸡保护婠婠好不好?”
她的声音,她的笑容,像一束束微弱却执拗的光,
固执地穿透了我心口那道由恐惧、绝望和不信任筑起的、冰冷厚重的壁垒。
那壁垒在日复一日的暖意冲刷下,终于裂开了一条细小的缝隙。
沉默,不再是我唯一的回应。
我开始尝试着发出声音,回应她的期待。
起初只是含糊不清的单音节,舌头僵硬得如同不属于自己。
“好…”
“嗯…”
“谢…”
每一个字都吐得艰难,带着久未开口的滞涩和沙哑。
但婠婠从不嫌弃。
每一次我含糊地回应,她那双大眼睛都会瞬间亮起来,
像是落满了星辰,拍着小手雀跃:
“哥哥说话了!
哥哥答应啦!”
她的快乐如此纯粹,如此具有感染力,像一股暖流,缓慢而坚定地融化着我心底的坚冰。
那被村民的石头砸得千疮百孔、被冰冷的黑水河浸得麻木冰冷、
被当作怪物时的恐惧彻底伤透的心,似乎终于从无尽的寒冬中,
艰难地探出了一丝微弱的生机。
虽然依旧脆弱,依旧带着深深的警惕和伤痕,
但至少,它重新开始了跳动,开始感受到一点点……
属于人间的温度。
到了我醒来后的第二个月,在老者的默许和婠婠的欢呼雀跃中,
我终于能颤巍巍地扶着墙壁,下地行走了。
每一步都伴随着骨骼肌肉的酸软和微微的刺痛,
但脚踏实地的感觉,如此真实,如此珍贵。
阳光透过竹窗洒在脚背上,带着暖意。
这天午后,阳光正好。我靠坐在窗边的竹椅上,
闭着眼睛,感受着微风拂过脸颊带来的清凉和草木的清香。
婠婠蹲在门口的小空地上,用树枝专注地画着什么,小嘴里还念念有词。
宁静,难得的宁静。
紧绷了不知多久的神经,在这份安宁中似乎也稍稍松弛下来。
突然!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清晰地踏碎了这份宁静!
不是婠婠那种轻快跳跃的脚步,也不是老者沉稳缓慢的步履。
这脚步声沉重、陌生、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属于成年男性的力量感!
正穿过屋外的小径,径直朝着竹屋门口走来!
嗡——!
刹那间,所有的安宁、所有的暖意、所有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点安全感,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琉璃,轰然破碎!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停了一瞬,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
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极致的恐惧中冻结,四肢冰凉发麻!
来了!
他们来了!
是村民!
是陈三爷!
是那个眼神扭曲的汉子!
他们找来了!他们知道我没死!
他们要来抓我!要杀了我!
那些扭曲的脸、高举的石头、恶毒的咒骂、冰冷的河水……
所有恐怖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恐惧!深入骨髓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
比在黑水河底即将窒息时更甚!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呃!”
一声压抑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从我喉咙里挤出。
我猛地从竹椅上弹起,动作快得牵动了尚未痊愈的筋骨,
带来一阵剧痛,但我根本顾不上了!
视线慌乱地扫过狭小的竹屋——床底?太浅!柜子?太小!唯一的遮蔽……
我的目光死死锁定了屋子角落!
那里堆放着一些晒干的草药、几个空竹篓和一个……半人高的、
用来浸泡药材的大陶瓮!陶瓮口敞开,里面是空的,积着薄薄一层灰尘。
脚步声更近了!几乎就在门外!
来不及思考!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我像一道受惊的影子,踉跄着扑向角落!
用尽全身力气,手脚并用地扒开挡在前面的空竹篓,
顾不上扬起的灰尘呛入喉咙,像一只慌不择路的困兽,
一头就扎进了那个冰冷的、散发着陈旧草药味的陶瓮里!
蜷缩!拼命地蜷缩!将自己缩成最小的一团!
冰冷的陶壁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战栗。
灰尘钻进鼻孔,刺激得我几乎要打喷嚏,又死死忍住,憋得眼泪直流。
心脏在狭窄黑暗的空间里疯狂撞击着胸膛,发出擂鼓般的巨响,
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黑暗,狭窄,冰冷。像一口活埋的棺材。
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连呼吸都屏住了,
全身的肌肉绷紧到极限,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着:
别过来!别发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