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九攥着衣角的手指关节泛白,连呼吸都带着颤音,她实在想不通,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了那位传说中杀伐果断的女老板。
明明刚才,她不过是小声嘀咕了一句“我要是当老板,那是下下辈子的事”,话音刚落,紧接着就收到了“去老板办公室一趟”的指令。
一步一挪,脚下的防滑地砖冷硬得像结了冰,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王小九的心尖上。走廊里的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声忽明忽暗,映着两侧墙上挂着的荣誉锦旗,那些烫金的大字晃得她眼睛发花。她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把入职三个月来的点点滴滴扒拉了个遍——迟到?没有,她每天都提前半小时到车间;偷懒?更不可能,她手上的活计向来又快又好;得罪同事?要说放在从前,说自己伶牙俐齿也不过分,但是现在她性子闷,平时连闲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难道真的是因为那句话?
王小九心里犯嘀咕,那位女老板看着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啊,难不成是自己说话的语气不对?还是声音太大,落了她的面子?
越想越慌,腿肚子都开始打摆子,好不容易挪到那扇厚重的红木门前,她抬手想敲门,指尖却抖得厉害,在门板上轻轻磕了三下,声音细得像蚊子哼。
“进。”
办公室里传来一道清冷的女声,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王小九深吸一口气,推开门,低着头蹭了进去,眼睛死死盯着自己那双沾了点线头的旧帆布鞋,嗫嚅着刚想开口认错,却听见头顶传来一声似笑非笑的轻哼。
她下意识地抬头,视线从那双锃亮的高跟鞋往上移,掠过剪裁合体的米白色衣服,掠过纤细白皙的脖颈上戴着的钻石项链——那项链在日光灯下闪着细碎的光,晃得她眼睛一酸。
再往上,是一张保养得宜的脸,肌肤白皙细腻,像是上好的羊脂玉,透着健康的光泽,眉眼精致,唇线分明,明明是笑着的,眼底却没什么温度。
王小九的呼吸猛地一滞,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片冰凉。
这张脸……
怎么会是她?
“雨……雨……”
王小九张着嘴,舌头像是打了结,平日里还算利落的嘴皮子,此刻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反复地念叨着那个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张雨晴。
这个名字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王小九尘封多年的记忆里。
她们是一个村子里长大的,从小就不对付。王小九性子野,总爱跟在张雨晴身后抢东西;张雨晴却是村里的娇娇女,成绩好,长得好,走到哪儿都有人捧着。小时候的争强好胜,到了青春期就变成了针锋相对,比人缘,比谁先走出那个穷山沟沟,最后,张雨晴考上了京城的大学,而她,连小学都没读完,早早地就嫁了人。
后来的这些年,王小九听说张雨晴留在了京城,混得风生水起,只是两人再也没有见过面。她怎么也想不到,时隔多年,她们会以这样的方式重逢——她是车间里不起眼的女工,而张雨晴,是她的顶头上司,是这座工厂的老板。
四目相对的瞬间,王小九像是被烫到一样,慌忙移开视线,低下头,肩膀微微瑟缩着。
张雨晴坐在宽大的老板椅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嗒嗒”声。她没有说话,只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的女人。
眼前的王小九,和记忆里那个咋咋呼呼的野丫头判若两人。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露出的额头上有几道浅浅的抬头纹,脸上没施粉黛,蜡黄的皮肤透着疲惫,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衣襟上还沾着几根显眼的线头。和她身上这套量身定制的西装,和这间装修精致的办公室,显得格格不入。
同样是从那个穷山沟里走出来的人,同样站在京城这片寸土寸金的土地上,却是云泥之别。
张雨晴的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没人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只有她自己清楚。
她看着眼前这个慌乱不堪的女人,心里翻江倒海。
是恨吗?好像有一点。小时候那些鸡毛蒜皮的争执,那些幼稚的攀比,此刻都像是放电影一样在脑海里闪过。可更多的,却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唏嘘。
而王小九,已经被悔恨淹没了。
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恨不得时间能倒回十几年前。如果当初她没有那么不懂事,没有处处和张雨晴作对,没有因为嫉妒就给周大伟介绍给她,没有在她考上大学的时候说那些酸溜溜的话,是不是现在,她就不会这么狼狈?
她甚至有了一瞬间的冲动,想一头撞在旁边的墙上,一了百了。
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狠狠掐灭了。
她不能死。
她死了,小花怎么办?
小花是她的命根子,她们母女在这个世界上只能相依为命。那该死的爷奶和爹,永远都指不上。
一想到小花那张瘦巴巴的小脸,王小九的心就揪成了一团。
为母则刚。
这句话,以前她只在别人嘴里听过,直到自己当了妈,才真正明白其中的含义。
为了小花,她不能倒下,不能认输,就算是在张雨晴面前低三下四,就算是被她狠狠羞辱一顿,她也得忍着。
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地往下掉,砸在衣襟的线头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王小九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手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渗出血丝来,她却浑然不觉。
站在一旁的马厂长看得目瞪口呆。
他跟在张雨晴身边一年多,还是第一次见老板这幅模样,也第一次见这个叫王小九的女工如此失态。这两人之间,到底有什么渊源?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里的疑惑快要溢出来了。
就在他忍不住想开口询问的时候,张雨晴终于说话了。
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马厂长,你先出去,我和王小九,有事要单独聊聊。”
马天华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看着老板脸上那讳莫如深的表情,又看了看哭得浑身发抖的王小九,最终还是把嘴闭上了。
他恭敬地点了点头,脚步放得极轻,退出了办公室。
“咔哒”一声轻响,门被锁上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空气里的沉默,像是凝固了一样,压得王小九几乎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