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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那扇黑沉的大门,如同巨兽的咽喉,将谢珩与冯坤的身影吞噬后,便恢复了死寂。苏清韫站在街角人潮的阴影里,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唯有胸腔里那颗心脏,在冰冷躯壳下疯狂擂动,撞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谢珩。

他来了。在这敏感至微的时刻,踏入了这血腥泥沼的中心。

奉旨巡视?关心要案?冠冕堂皇的理由,骗得了冯坤,骗不了她。苏清韫几乎能嗅到那平淡语调下隐藏的、属于猎食者的冰冷气息。他是为李崇明而来?还是为了那可能牵连北境的“云”字残片?抑或……两者皆有?

肩胛下的烙印隔着衣料传来一阵阵灼痛,仿佛感应到了刻下它的人近在咫尺。那痛楚尖锐而清晰,拉扯着她几乎要失控的理智。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舌尖尝到一丝腥甜,才勉强压下那股想要不顾一切冲进去,用“鱼肠”剖开他胸膛,看看里面究竟是黑是红的疯狂念头。

不能乱。萧墨羽说过,只看,只听,不动。

她强迫自己将目光从诏狱大门移开,再次投向斜对面茶摊那辆可疑的青布马车。那戴斗笠的车夫依旧保持着打盹的姿势,但苏清韫敏锐地察觉到,在谢珩的马车抵达时,他握着马鞭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斗笠下的目光也曾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过。

这辆车,果然是在监视。监视的是诏狱?还是……谢珩?

苏清韫的心沉了下去。局面比她想象的更复杂。李崇明的垂死挣扎,冯坤的急于立功,谢珩的突然介入,还有这不知来历的监视者……这潭水,已经浑得看不清底了。

她不能再停留。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诏狱特有霉味的空气,苏清韫拉低帽檐,转身汇入人流,脚步看似仓皇凌乱,实则每一步都踏在阴影与光亮的交界处,如同幽灵般迅速远离了这条令人窒息的长街。

***

地下密室。

青铜油灯的光芒将萧墨羽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冰冷的青石壁上,如同蛰伏的巨兽。苏清韫摘下伪装,将自己所见,尤其是谢珩出现以及那辆可疑马车的情况,毫无遗漏地禀报。

“……谢珩进去了,理由是奉旨巡视,了解聚贤楼案进展。”苏清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那是极力压抑情绪后的残留。

萧墨羽静静地听着,手指在柏木桌面的地图上缓缓划过,最终停留在代表诏狱的那个墨点上。他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仿佛谢珩的出现,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自然会去。”萧墨羽的声音平淡无波,“李崇明是他潜在的盟友,也是潜在的威胁。北境的线索,更是触及他的根本。于公于私,他都要去探一探冯坤的底,也要确保李福……不会说出不该说的话。”

“那辆马车……”苏清韫追问。

“可能是李崇明的人,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人。”萧墨羽眼中闪过一丝深邃的光,“京都想扳倒李崇明,或者想借此搅浑水的人,不止我们。谢珩的敌人,同样不少。”

他站起身,走到暗格前,取出一枚小巧的、样式普通的铜符,递给苏清韫:“冯坤那边,我们埋下的‘钉子’,该动一动了。你再去一趟诏狱附近,不必靠近,找个能看清那辆马车,又不引人注意的位置。若见到一个提着‘张记’食盒、腰间系着红色汗巾的狱卒出来,便将这铜符,‘不小心’掉落在他的必经之路上。”

苏清韫接过那枚还带着萧墨羽指尖温度的铜符,触手冰凉。她知道,这就是那个“偶然”发现的契机。一旦冯坤发现有人试图通过这个狱卒传递消息,以他多疑且急于求成的性子,必然会顺藤摸瓜。

“我明白。”她将铜符紧紧攥在手心。

“小心。”萧墨羽看着她,目光在她肩头停留了一瞬,“谢珩在里面,外面的水会更浑。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记住你的任务。”

苏清韫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言,重新拿起那套哑巴小厮的行头。

当她再次出现在诏狱外那条街上时,已换了一副更显畏缩、仿佛被吓破了胆的模样,缩在一个卖劣质炊饼的摊子后面,借着一根廊柱的阴影,远远盯着那辆青布马车。

时间在压抑的等待中一点点流逝。诏狱大门紧闭,谢珩尚未出来。那青布马车也毫无动静,车夫依旧在“打盹”。

就在苏清韫以为今日不会再有收获时,诏狱那扇侧边供低级吏员出入的小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穿着狱卒服色、面色有些慌张的汉子走了出来,他手里果然提着一个印有“张记”字样的三层食盒,腰间那条红色的汗巾格外显眼。他左右张望了一下,脚步匆匆,似乎急于离开这是非之地。

苏清韫的心提了起来。就是现在!

她计算着那狱卒的路线,深吸一口气,假装被旁边拥挤的人流撞了一下,一个趔趄向前扑去,手中的篮子脱手飞出,里面的针线、粗饼散落一地。而在那混乱中,那枚小小的铜符,从她袖口滑落,“叮”的一声轻响,恰好滚到了那狱卒的脚边。

那狱卒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当他看清那枚铜符时,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同见了鬼一般!他几乎是立刻弯腰,手忙脚乱地将铜符捡起,死死攥在手心,惊恐地四处张望。

苏清韫早已“惊慌失措”地趴在地上捡拾散落的东西,头埋得极低,肩膀瑟缩着,完美地扮演着一个受惊过度的哑巴小厮。

那狱卒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只当是意外,但他脸上的慌乱却丝毫未减,反而更甚。他再也顾不上其他,将铜符胡乱塞进怀里,提着食盒,几乎是跑着冲向了街口,很快消失在拐角。

成了。

苏清韫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尘土,目光却如同最冷静的猎手,扫过那辆青布马车。

车夫依旧在“打盹”,仿佛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

但苏清韫却捕捉到了,在那狱卒捡起铜符、仓皇逃离的瞬间,车夫握着马鞭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他看到了!他一定看到了!

苏清韫的心跳再次加速。这辆马车,果然与李崇明有关!他们在监视诏狱的动静,很可能也在试图与里面的李福联系!而自己这番动作,恐怕已经落入了他们的眼中!

她不敢再停留,拎起空了大半的篮子,低着头,混入人流,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了这条街。

几乎就在她离开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诏狱那扇黑沉的大门再次开启。

谢珩走了出来,面色依旧平淡,看不出任何情绪。冯坤跟在他身后,脸上带着恭敬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底下,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焦虑。

“此案关系重大,有劳冯指挥使费心了。”谢珩在马车前停下脚步,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若有任何进展,或需中枢协调之处,可随时报与本相知晓。”

“下官明白!定不负陛下与谢相所托!”冯坤连忙躬身。

谢珩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弯腰上了马车。玄色车帘落下,隔绝了所有窥探的视线。马车在护卫的簇拥下,缓缓启动,驶离了诏狱。

冯坤站在原地,直到谢珩的马车消失在街角,才直起身,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鸷。他转身快步走回诏狱,对着迎上来的心腹千户低声厉喝:“去!把今日所有当值,尤其是接触过李福,或者出过诏狱的人,都给本官叫来!一个个单独问话!特别是那个……张老三!”

他眼中寒光闪烁。谢珩的到来,看似只是例行公事,但那看似随意的几句问话,却像一根根无形的针,扎得他坐立不安。他必须尽快撬开李福的嘴,拿到铁证!否则,夜长梦多!

***

诏狱深处,刑房。

李福被剥去了外袍,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中衣,捆在冰冷的刑架上。四周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令人胆寒的刑具,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腐败的气息。水滴从潮湿的墙角渗下,发出规律的、令人心头发麻的“滴答”声。

冯坤没有亲自用刑,他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冷眼看着手下用蘸了盐水的皮鞭,一下下抽打在李福身上。

“说!李崇明与北境有何勾结?那些兵械运往何处?聚贤楼的死士,是不是他派的!”行刑的缇骑厉声喝问。

皮鞭撕裂空气,落在皮肉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李福疼得浑身痉挛,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依旧死死闭着眼,一声不吭。他是李崇明最忠心的狗,知道一旦开口,不仅自己性命不保,远在城外的儿子也绝无幸理。

“倒是条硬骨头。”冯坤阴冷地笑了笑,摆了摆手。

缇骑会意,放下皮鞭,拿起一旁烧得通红的烙铁。

“李福,想想你的儿子,李继宗。”冯坤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钻进李福的耳膜,“他还在千金台等着你回去救他呢。你若死了,他一个纨绔子弟,在这吃人的京都,能活几天?”

李福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血丝,嘶声道:“冯坤!你敢动我儿!太傅绝不会放过你!”

“太傅?”冯坤嗤笑一声,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压低声音,“你以为谢相今日为何而来?他是来保李崇明,还是来……催命的?”

李福瞳孔骤缩,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谢珩……他来了?他是什么意思?

冯坤很满意他的反应,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李崇明树大招风,陛下早已心生忌惮。如今证据确凿,他自身难保,还能顾得上你和你儿子?识时务者为俊杰,李福,把你知道的说出来,本官或可念在你戴罪立功的份上,向陛下求情,保你儿子一条生路。”

保儿子……这三个字如同魔咒,狠狠撞击着李福的心理防线。他想起儿子那张不成器却让他牵挂的脸,想起夫人临终前的嘱托……

就在这时,刑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方才那个捡到铜符的狱卒张老三,被两名缇押了进来,他脸色惨白如纸,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指挥使大人!小的……小的冤枉啊!”张老三磕头如捣蒜。

冯坤目光一凝,盯着他:“冤枉?你怀里揣着什么?拿出来!”

一名缇骑上前,粗暴地从张老三怀里搜出了那枚铜符,呈给冯坤。

冯坤拿起铜符,仔细看了看,又瞥了一眼面如死灰的李福,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冷笑:“李福,看来……你的主子,也没那么信任你嘛。这是急着要灭口?还是……让你闭嘴?”

李福看着那枚铜符,眼中最后一点光彩也熄灭了。他认得那东西,那是太傅府用来传递最紧急、最隐秘消息的信物!难道……太傅真的放弃他了?连灭口的人都派来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冯坤将铜符在手中掂了掂,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李福,你的时间不多了。是说,还是带着你儿子的秘密,一起下地狱?”

烙铁逼近,灼热的气浪炙烤着李福的脸颊。

儿子的脸,太傅冷漠的眼神,铜符……无数画面在他脑中疯狂闪烁。

“我……我说……”李福终于崩溃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兵械……是经我的手……暗中运往云州的……接头的……是北境军中一个……一个姓王的校尉……信件……藏在……藏在……”

他断断续续地开始吐露,每一个字,都带着血和绝望。

冯坤眼中爆发出兴奋的光芒,立刻示意旁边的书记官详细记录。他知道,李崇明的死穴,终于被他抓住了!

然而,就在李福即将说出最关键的信件藏匿地点时,刑房外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紧接着是兵刃出鞘和混乱的打斗声!

“怎么回事?!”冯坤猛地站起,厉声喝道。

一名缇骑浑身是血地冲了进来,惊恐地喊道:“大人!不好了!有……有刺客混进来了!目标是……是李福!”

冯坤脸色剧变,霍然转头看向李福!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刑房顶部的通风口滑落,手中淬毒的短刃,直取李福的咽喉!快!准!狠!

“拦住他!”冯坤目眦欲裂!

距离最近的缇骑奋不顾身地扑上去,用身体挡住了那一刀!短刃深深扎入他的胸膛,他哼都没哼一声便软倒在地。

而那刺客一击不中,毫不恋战,身形一扭,如同泥鳅般避开另外两名缇骑的攻击,反手一扬,数点寒星射向被捆在刑架上的李福!

“噗噗噗!”

李福身体剧烈一震,胸口、咽喉处瞬间多了几枚深入骨肉的菱形飞镖!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刺客,喉咙里发出几声模糊的“咯咯”声,头一歪,彻底没了气息。

刺客见状,毫不犹豫,身形再次暴起,撞破刑房一侧的窗户,消失在诏狱复杂幽深的巷道之中。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冯坤冲到刑架前,看着已经气绝身亡、再也无法开口的李福,气得浑身发抖,一脚狠狠踹翻了旁边的刑具架,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废物!一群废物!给我追!封锁诏狱!绝不能让他跑了!”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李崇明竟然敢在诏狱内部,在谢珩刚刚离开不久,就悍然灭口!

而此刻,远在地下密室的苏清韫,刚刚脱下伪装,还未来得及向萧墨羽详细禀报铜符之事,陈五便带着诏狱内突发刺客、李福毙命的消息,疾步而入。

密室内,空气瞬间凝滞。

苏清韫握着那枚原本要交还的、已经失去作用的铜符,指节泛白。

李福……死了。

就在他即将吐露最关键秘密的时刻,被灭口了。

萧墨羽站在桌边,背对着她,望着墙壁上那盏跳动不休的油灯,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李崇明……这是自寻死路。”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苏清韫苍白的脸上,一字一句道:

“传信给冯坤,告诉他,李福虽死,但他吐露的‘王姓校尉’,就是突破口。还有……李福转移的那些箱子,里面或许有我们想要的东西。”

“另外,”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难明的光,“让我们的人,盯紧丞相府。谢珩今日这趟诏狱之行,绝不会是终点。”

苏清韫的心,随着他最后一句话,猛地向无尽的深渊沉去。

风暴,终于要彻底降临了。

而谢珩,你在这风暴眼中,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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