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老宅的阳光,从未像今天这般柔软。
初秋的午后,光线穿过百年香樟树的缝隙,在青石板路上洒下斑驳的金箔。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依旧枝繁叶茂,只是树下的石桌旁,如今围坐的已不是当年的那对璧人。
“将军。”
顾淮深落下最后一子,眼里闪着孩子般得意的光。他对面坐着的小男孩——念晚的大儿子顾昀,才六岁,却已学会皱着小眉头认真思考棋局。
“爷爷耍赖!”顾昀鼓起腮帮,“你刚才明明说教我的,结果直接把我将死了。”
“这叫实战教学。”顾淮深笑着摸了摸孙子的头,眼角的皱纹像展开的扇面,“输给爷爷不丢人。你爸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被我让三子都赢不了。”
“真的吗?”顾昀眼睛亮了,“爸爸那么厉害也会输?”
林晚的声音从廊下传来,温柔得像这秋日的风:“你爸爸第一次和你爷爷下棋,输了还偷偷哭鼻子呢。”
她坐在藤编摇椅上,怀里抱着念深和程澈刚满周岁的小女儿顾暖。小姑娘扎着两个小揪揪,正专心致志地抓着林晚衣襟上的盘扣玩。
而林晚的脚边,念晚的四岁女儿顾昕正托着下巴,听奶奶讲一个关于大海的故事。
“然后呢然后呢?”顾昕急不可耐地拽了拽林晚的裙角,“美人鱼见到王子了吗?”
“见到了。”林晚的声音放得更轻,像是怕惊扰了故事里的人,“但她不知道,王子也在找她。”
顾淮深往这边望了一眼,正对上林晚含笑的眸子。七十岁的她了,眼里的光依旧清澈,只是多了岁月沉淀下来的温润。她怀里的小顾暖忽然“咯咯”笑起来,伸手去抓林晚垂下来的银白发丝。
“这孩子,从小就爱美。”林晚低头亲了亲孙女的额头。
院子另一侧,念晚的第二个孩子——三岁的顾晗正摇摇晃晃追着一只蝴蝶。保姆紧张地跟在后面,生怕他摔倒。这孩子性子活泼,像极了小时候的念晚。
“小心点,晗晗。”林晚抬起头叮嘱。
话音刚落,顾晗真的绊了一下,却没摔倒——一只修长的手及时捞住了他。
“舅舅!”顾晗抬头,看见来人,眼睛都笑弯了。
沈念深一身浅灰色家居服站在那里,虽然已经接手集团数年,眉宇间却仍有少年时的清朗。他单手抱起顾晗,另一只手还稳稳端着一盘刚切好的水果。
“妈,爸,吃点水果。”念深把果盘放在石桌上,又转向顾昀,“输了?”
顾昀委屈巴巴地点头:“爷爷太厉害了。”
“你爷爷当年可是打遍商圈无敌手。”念深揉了揉儿子的头发,“输给他,不丢人。”
程澈从屋内走出来,手里端着刚泡好的茶。她生完孩子后恢复得极好,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母亲的柔和。她身后跟着念晚和洛朗——念晚怀里抱着刚满月的小儿子顾暄,洛朗则小心翼翼地护在她身边。
“都在这儿呢。”程澈笑着把茶具放下,“暄暄今天特别乖,睡了三个小时了。”
念晚轻轻调整了一下抱孩子的姿势,阳光落在她脸上,照出眼角细微的纹路——那是幸福的痕迹。她生完第三胎后,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温润的光泽,像被岁月打磨过的珍珠。
“给我抱抱。”林晚伸出手。
念晚小心翼翼地把襁褓递过去。顾暄睡得正香,小拳头紧紧握着,睫毛又长又密,像两把小扇子。
“这孩子像念晚小时候。”顾淮深也凑过来看,声音不自觉地放轻,“特别是这鼻子。”
“我觉得像洛朗。”林晚仔细端详,“这眉眼的神韵,和他爸爸一模一样。”
洛朗站在一旁,笑得温柔。这个法国男人在中国生活了十几年,早已融入这个家庭。他中文流利,甚至能听懂一些上海方言,只是偶尔还是会闹笑话。
“爸,妈,”洛朗用略带口音的中文说,“谢谢你们昨天帮忙照顾昕昕和晗晗。念晚生产后,我们手忙脚乱的。”
“一家人说什么谢。”顾淮深摆摆手,重新坐回棋桌旁,“昀昀,再来一局?这次爷爷让你两子。”
“真的?”顾昀立刻来了精神。
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棋子落盘的清脆声响、林晚轻柔的讲故事声、孩子们偶尔的笑闹声,还有秋风穿过树叶的沙沙声。
这种安宁,是顾淮深和林晚用半生风雨换来的。
程澈在念深身边坐下,轻声说:“爸今天看起来特别高兴。”
“他啊,”念深倒了杯茶递给妻子,“嘴上说着退休了要清静,其实最喜欢热闹。尤其是孩子们在的时候。”
的确,顾淮深此刻的眉眼是完全舒展的。那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在谈判桌上寸步不让的顾董,此刻只是个普通的祖父,会因为孙子的一步好棋而惊喜,也会因为自己“欺负小孩”而偷笑。
“对了,”念深忽然想起什么,“下个月深蓝科技的新品发布会,爸说他要去。”
程澈惊讶:“他不是说不再插手公司事务了吗?”
“他说不是去插手,是去给我撑场子。”念深眼里有感动,“上个月那场恶意并购,虽然我们解决了,但爸还是不放心。他说要亲自去会场坐着,让那些还有歪心思的人看看,顾家还没到能被人随便欺负的地步。”
林晚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抬头微微一笑:“你爸啊,就是嘴硬。上次帮你们解决黑客攻击的事,他表面上说是‘动用了点老关系’,实际上三天没睡好,把当年信息安全部门的骨干都召集起来开了会。”
念深心里一暖。他知道,父母虽然退居二线,但从未真正放下对孩子们的保护。那种守护,从明面上的遮风挡雨,变成了暗地里的保驾护航。
“奶奶,后来呢?”顾昕摇了摇林晚的手,把她的注意力拉回故事里,“美人鱼和王子在一起了吗?”
林晚低头看着孙女充满期待的眼睛,忽然改了主意:“奶奶换个故事讲好不好?讲一个真实的、关于爷爷奶奶的故事。”
“好啊好啊!”顾昕拍手。
连正在下棋的顾昀也转过头来:“我也要听!”
顾淮深落子的手顿了顿,嘴角扬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了,”林晚的声音像远处飘来的歌谣,“奶奶还不是奶奶,只是个很普通的女孩。爷爷呢,也不是爷爷,是个……嗯,有点讨厌的少爷。”
顾淮深轻咳一声:“我哪有讨厌。”
孩子们笑起来。
“他就是讨厌。”林晚故意说,“第一次见面就欺负我。但后来呢,他做了很多很多事,让我知道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人。再后来,我们有了你们的爸爸和姑姑,有了这个家。”
“就像美人鱼和王子吗?”顾昕问。
“比那个更好。”林晚温柔地说,“因为我们的故事里,没有牺牲,只有互相成全;没有错过,只有一次又一次的坚定选择。”
顾暖在她怀里动了动,醒了。小姑娘不哭不闹,只是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林晚,好像在认真听故事。
念晚看着这一幕,眼眶微热。她轻轻碰了碰洛朗的手,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他们都知道,父母这一路走来多么不易,而那些风雨,最终都化作了此刻的阳光。
“妈,”念晚轻声说,“下个月我的画展,您和爸一定要来。”
“当然。”林晚点头,“我们女儿的第三次个人画展,怎么能缺席。”
念晚最近几年的画风越发沉静深邃,从早年的大胆抽象,到如今的温暖具象,评论家说她的作品“有了生命的厚度”。而只有家人知道,这种转变,是从她成为母亲开始的。
洛朗开口:“念晚这次有一幅新作品,是全家福。她画了三个月。”
“哦?”顾淮深来了兴趣,“什么样的?”
“秘密。”念晚俏皮地眨眨眼,“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午后时光缓缓流淌,像蜜糖一样粘稠而甜蜜。顾暄醒了,发出小猫般的哼唧声。林晚熟练地检查了他的尿布,又让保姆冲了奶粉。顾淮深则终于“输”给了孙子一盘棋,顾昀高兴得满院子跑。
“爷爷输了!我赢了爷爷!”
“轻点跑,别摔着。”程澈叮嘱,眼里却是笑意。
念深看着满院的热闹,忽然对程澈说:“记得我们刚结婚时,你说想要三个孩子。”
程澈靠在他肩上:“现在不是有了吗?昀昀,暖暖,还有……”
她没说完,但念深懂。他们去年失去了一个孩子,那场意外流产让程澈消沉了很久。如今顾暖的出生,是愈合的伤口上开出的花。
“澈澈,”念深握住她的手,“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给我一个家。”念深说,声音很轻,却重如承诺。
夕阳西斜时,院子里更热闹了。沈墨和苏晴带着他们五岁的儿子沈星河来访,还带来了刚出炉的蝴蝶酥——苏晴怀孕后突然热衷烘焙,手艺突飞猛进。
“林姨!顾叔!”沈星河一进门就喊,这孩子继承了父母的活泼,是个小话痨。
“星河来啦。”顾淮深招手,“快来,爷爷教你下棋。”
“我不要下棋,”沈星河做了个鬼脸,“我要和昀昀哥哥玩无人机!”
大人们笑起来。沈墨扶着明显显怀的苏晴小心坐下,自己则和顾淮深聊起了最近的国际医疗援助项目。虽然沈墨早已不亲自上前线,但他培养的团队如今遍布世界各地。
“艾拉上周从肯尼亚发回消息,”沈墨说,“他们新建的救助站救了三头小象,其中一头情况很危险,但现在已经稳定了。”
“那孩子,”林晚感慨,“当年怯生生的小姑娘,现在成了保护区的顶梁柱。”
“她总说是您和顾叔给了她勇气。”苏晴温柔地说,“每次视频,都要问您二位的身体。”
正说着,保姆出来说晚餐准备好了。众人移步餐厅——那张可以坐二十人的长桌,今天几乎坐满了。
顾淮深坐在主位,看着满桌的人:身边是相伴一生的爱人,往下是儿女和女婿儿媳,再往下是孙辈们,还有沈墨一家这样的挚友。烛光摇曳,映着每个人的笑脸。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在这座老宅,他一个人坐在空旷的餐厅里,面对着一桌子菜,却觉得这房子大得令人心慌。
那时他以为,自己的人生就是这样了——继承家业,壮大集团,孤独地站在顶峰。
直到林晚出现。
她像一道光,劈开他世界里所有的阴霾。她给了他爱情,给了他家庭,给了他平凡人最珍贵的烟火气。
“爸,发什么呆呢?”念晚笑着问,“给您盛汤?”
顾淮深摇摇头,举起酒杯:“来,我们干一杯。”
所有人都举起杯子,大人们是红酒,孩子们是果汁。
“祝什么?”沈墨问。
顾淮深看着林晚,看了很久,然后说:“祝团圆。”
简单的两个字,却让在场几个女人红了眼眶。
“祝团圆。”大家重复,碰杯声清脆。
晚餐后,孩子们在客厅玩耍,大人们三三两两聊天。顾暖开始闹觉,程澈抱着她轻轻摇晃。念深走过去,自然地接过孩子:“我来吧,你吃饭。”
程澈没有推辞,她确实饿了。怀孕生子后,她的身体不如从前,容易疲惫。但看着念深抱着女儿轻声哼歌的样子,她觉得一切都值得。
苏晴摸着隆起的肚子,对林晚说:“林姨,有时候我会害怕。我都这个年纪了,还能做个好妈妈吗?”
“怕就对了。”林晚握住她的手,“我生念深和念晚时也怕,怕自己不够好,怕给不了他们最好的。但后来我明白了,孩子要的不是完美的父母,而是真实的、爱他们的父母。”
沈墨搂住妻子的肩:“听见没?林姨都说了,不用怕。有我在呢。”
“你?”苏晴嗔怪地看他,“上次让你给星河讲故事,你倒好,给他讲手术流程,把孩子吓哭了。”
众人大笑。沈墨尴尬地摸鼻子:“我那不是职业病。”
夜色渐深,沈墨一家告辞离开。孩子们也陆续被哄睡。老宅重新安静下来,但空气里还残留着热闹的余温。
顾淮深和林晚站在廊下,看着满天的星。
“今天累吗?”顾淮深问。
“累。”林晚诚实地说,“但是开心的累。”
她靠在丈夫肩上,银发与银发相触。两人都老了,但相依靠的姿势,还和年轻时一样。
“淮深,”林晚忽然说,“谢谢你。”
“怎么突然谢我?”
“谢谢你给了我这么多。”林晚的声音在夜色里格外温柔,“孩子,孙子,这个家,这一生。”
顾淮深搂紧她:“傻话。该说谢谢的是我。”
他们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站着。远处传来栀子花的香气——那是林晚多年前种下的,如今已长成一片花墙。
卧房里,念晚哄睡了三个孩子,累得几乎睁不开眼。洛朗轻轻为她按摩肩膀:“下次还是请个月嫂吧,你这样太辛苦。”
“不要,”念晚固执地摇头,“我想自己带暄暄。哥哥姐姐小时候,我忙于事业,陪他们的时间太少。现在我想补回来。”
洛朗知道劝不动,只能更用心地照顾她。这个法国男人用十几年的时间证明,爱情不分国界,而他爱念晚,爱到可以放弃巴黎的一切,扎根在这座东方老宅里。
另一间卧室,顾昀已经睡着,手里还抓着今天赢爷爷的那枚棋子。程澈轻轻把它拿出来,放在床头柜上。
念深从浴室出来,看见妻子在儿子床边发呆。
“想什么呢?”
“想时间过得真快。”程澈轻声说,“感觉昨天昀昀还是个抱在怀里的小婴儿,今天都会下棋赢爷爷了。”
念深从背后抱住她:“是啊,真快。”
但他们都明白,这“快”里,藏着多少慢下来的时刻:孩子第一次微笑的时刻,第一次喊爸爸妈妈的时刻,第一次摇摇晃晃走路的时刻。这些时刻像珍珠,串起了他们的岁月。
夜深了,老宅彻底安静下来。
顾淮深和林晚躺在床上,却都没睡着。
“淮深,”林晚忽然说,“我今天看着昕昕听故事的样子,忽然想起念晚小时候。她也爱听故事,每天晚上都要听三个才肯睡。”
“昀昀像我,”顾淮深说,“好胜。输了一局棋,非要赢回来不可。”
两人轻声聊着,从孩子的孩子,聊到自己的孩子,聊到他们自己年轻的时候。那些记忆像老电影,一帧帧在黑暗里回放。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带念深和念晚去海边吗?”林晚问。
“怎么不记得。念深捡了一堆贝壳,说要送给妈妈做项链。念晚被浪吓哭,抱着我的脖子不撒手。”
林晚轻笑:“那时你真年轻,一手抱一个,还能追着我泼水。”
“现在也还能抱。”顾淮深不服老。
“得了吧,上次抱暄暄,第二天就说腰疼。”
“那是意外……”
声音渐低,两人相继睡去。交握的手一直没有分开。
月光透过窗棂,照着这对相伴一生的爱人,照着这座充满故事的老宅,照着院子里那棵见证了三代人的老槐树。
而在城市的另一处,深蓝科技的总部大楼里,还有几盏灯亮着。念深的团队正在为下个月的新品发布会做最后冲刺。他们不知道,那位已经“退休”的老顾董,暗中为他们扫清了多少障碍。
就像顾淮深也不知道,念深早就发现了父亲的那些暗中相助。他没有说破,只是更努力地工作,想要早日成为能让父亲完全放心的接班人。
这是一种默契,一种传承,一种不需要言说的爱。
夜更深了,整座城市都在沉睡。
但爱醒着,在顾家老宅的每一个角落,在每一次呼吸里,在每一段记忆里,在每一个望向未来的眼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