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队又行进了数日,终于抵达了一座名为“临河镇”的稍具规模的城镇。
此地依傍一条还算丰沛的河流,又地处几条商道的交汇处,因此虽然城外一样可见民生凋敝,但城内总算有了几分人气,街市上商铺林立,行人也多了起来。
胡管事熟门熟路,引着商队来到相熟的“悦来客栈”落脚。
客栈掌柜是个胖乎乎的中年人,见是老主顾,连忙热情地迎上来:“胡爷!您可算来了!上房早就给您预备好了!哟,这几位是……” 他看向李辰几人。
“这是我在北边结识的生意伙伴,李老板,去曹国探亲,顺路一起走。”胡管事介绍道。
“李老板!失敬失敬!快里面请!”
掌柜笑容可掬,眼神却在李辰几人虽不华丽但料子扎实、干净整洁的衣着上扫过,又看了看他们随身的行囊,心中有了计较,态度愈发殷勤。
安顿好行李车马,天色尚早。
胡管事要去拜访本地几个老主顾,交割部分货物。李辰则打算带着残狗在镇上转转,一来了解风土人情,二来看看能否听到些关于曹国或那位隐士的消息。
走在临河镇的街道上,强烈的对比感扑面而来。
主街还算宽敞平整,两旁店铺里,绸缎庄、金银铺、酒楼、茶肆一应俱全。
偶尔有装饰华美的马车驶过,掀起淡淡烟尘。
衣着光鲜的富人或是摇着折扇闲逛,或是出入酒楼高谈阔论,空气中隐约飘来酒肉香气和丝竹之声。
然而,只要稍稍偏离主街,拐进旁边的巷弄,景象便截然不同。
路面坑洼,污水横流。低矮破旧的房屋挤挤挨挨,穿着补丁摞补丁衣裳的百姓面色麻木地蹲在门口,或修补着破烂的家什,或就着一点可怜的杂粮糊糊吞咽。
孩童大多赤着脚,瘦骨嶙峋,在垃圾堆边追逐觅食。
“啧啧,这临河镇,看着还行,没想到里头也这么……”一名同出来逛的年轻商队伙计咂咂嘴,没把话说完。
旁边一个年纪大些的护卫哼了一声,低声道:“这还算好的!至少城里有口饭吃,饿不死人。你往城外那些窝棚区看看,那才叫人间地狱。不过话说回来,这年头,能像遗忘之城那样,让普通穷苦人都能吃饱穿暖、有点盼头的地方,怕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喽。”
李辰默然听着。
的确,对比一路所见的惨状,遗忘之城简直是乱世桃源。
但眼前这临河镇的景象,却更普遍地揭示了这时代的真实面貌——财富高度集中,大多数人挣扎在生存线上。
“富人最大的财富,就是有用不完的穷人。”
李辰忽然想起前世不知在哪看过的一句话,低声自语,“如果穷人口袋里有钱了,嘴里有粮了,谁还肯去做那些最脏最累最贱的活计?”
残狗在他身侧半步,闻言微微侧目,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正走着,前方一阵嘈杂的哭喊声和斥骂声传来,吸引了不少路人驻足围观。
李辰几人走近一看,只见街角一处相对宽敞的空地上,围着一群人。
中间是一个穿着绸衫、满脸横肉、手里还拿着根马鞭的壮汉,正对着一个跪在地上、不停磕头的干瘦老汉骂骂咧咧。
老汉身边,蜷缩着一个约莫十二三岁、面黄肌瘦、穿着破旧但浆洗得还算干净的女孩,正死死抓着老汉的衣角,满脸恐惧,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哭出声。
“哭?哭什么哭!王老栓,白纸黑字,手印都按了,十两银子你也收了!现在想反悔?门都没有!”
那横肉壮汉唾沫横飞,“老子是‘翠红楼’的人,这丫头现在是翠红楼的货!识相的,赶紧滚开,别耽误老子带人回去交差!”
旁边有人低声议论:
“又是翠红楼买人……”
“唉,这王老栓也是没办法,婆娘病着等钱抓药,儿子又小……”
“十两银子?买个黄花闺女去那种地方?作孽啊……”
“小声点!别让苟爷听见!翠红楼背后可是刘老爷!”
“刘老爷?就是那个放印子钱、开赌坊的刘扒皮?”
“可不是嘛……”
那跪地的王老栓磕头如捣蒜,额头上已经见了血:“苟爷!苟爷行行好!那银子……那银子我还您!我不卖了!不卖我闺女了!求求您,放过兰儿吧!她才十三啊!去那种地方,这辈子就毁了啊!”
“还钱?”
苟爷嗤笑一声,一脚踹在王老栓肩头,把他踹得一个趔趄,“钱早给你那病婆子抓药花了吧?拿什么还?卖了你那破房子也不值五两银子!少废话!来人,把这丫头带走!”
他身后两个同样面相凶狠的打手应了一声,上前就要去拽那女孩。
“爹!爹!我不去!我不去那种地方!”女孩终于崩溃,死死抱住父亲,放声大哭。
周围人群一阵骚动,有人面露不忍,却无人敢上前。
那苟爷和打手显然是本地一霸,寻常百姓谁敢招惹?
李辰眉头紧锁,手已经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钱袋上。
十两银子,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但对这户人家,却是卖女儿的火坑。
他脚步微动,却被残狗轻轻拉了一下衣袖。
残狗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眼神警惕地扫过四周,低声道:“东家,强龙不压地头蛇。这翠红楼背后有人,我们人生地不熟,贸然插手,恐生事端,耽误正事。”
李辰动作一滞。
残狗说得对,他们此行目的是寻访贤才,不宜节外生枝。
这世道不平事太多,他管不过来。
可是……看着那女孩绝望的眼神和老人额头上的血迹,心中那点来自现代的灵魂,终究难以彻底麻木。
就在那打手的手即将碰到女孩的瞬间,李辰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且慢。”
苟爷和打手一愣,周围人群也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看向这个穿着普通、却气度不凡的外乡商人。
“这位……爷,有何指教?”
苟爷眯起眼睛,打量着李辰,语气还算客气,但眼神里带着审视。
做他们这行的,眼力最重要,这外乡人虽然衣着不显,但那份从容气度,不像是寻常行商。
李辰走到近前,看了一眼瑟瑟发抖的父女俩,又看向苟爷:“这位管事,不知这姑娘,翠红楼买去,作价几何?”
苟爷皱了皱眉:“十两银子,契约在此。怎么,这位爷也想买?那可不成,咱们翠红楼付了定钱,这丫头就是咱们的人了。”
“若是赎身呢?”李辰平静地问。
“赎身?”苟爷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这位爷,您是外乡来的,不懂规矩。进了我们翠红楼的门,想出来,那可就不是这个价了。至少得这个数!”他伸出两根手指。
“二十两?”李辰确认。
“没错!二十两现银,一分不能少!”苟爷昂着头。
李辰不再多言,直接从钱袋里取出两锭十两的银元宝,递给苟爷:“这是二十两。契约给我,人我带走。”
这一下,不仅苟爷愣住了,周围所有人都惊呆了。
二十两银子,就为了赎一个素不相识、瘦巴巴的乡下丫头?
这外乡人是不是钱多得烧手?
还是……别有企图?
苟爷接过银子,掂了掂,又狐疑地看了看李辰,最终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正是那张卖身契。
“爷……您真替她赎身?”
“银子你收了,契约给我。”李辰伸出手。
苟爷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契约递了过去。
反正银子到手了,还多赚了十两,回去也能交代。
这外乡人看着不好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李辰接过契约,看也没看,直接就在众人面前,慢慢撕成了碎片。
“好了,现在她自由了。”
李辰对那已经呆住的父女俩说道,又从钱袋里摸出几块碎银子,大概三四两的样子,塞到还在发愣的王老栓手里,“带着女儿,给你婆娘看好病,离开这里,找个安稳地方过日子吧。走得越远越好。”
王老栓这才如梦初醒,拉着女儿扑通一声又跪下了,砰砰磕头:“恩公!恩公大恩大德!老汉做牛做马报答您啊!”
那叫兰儿的女孩也哭成了泪人,只知道跟着父亲磕头。
“快走吧。”李辰挥挥手,不愿再多说。
父女俩千恩万谢,相互搀扶着,踉踉跄跄地挤出人群,很快消失在巷子深处。
苟爷看着手里的银元宝,又看看李辰,扯出一个古怪的笑容:“爷,您真是菩萨心肠。不过,这临河镇水深,您……还是小心着点。” 说完,带着打手也转身走了。
围观人群议论纷纷,看向李辰的目光有敬佩,有不解,也有担忧。
残狗低声道:“东家,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可能被盯上了。”
李辰点点头,神色平静:“回客栈。”
刚才那一刻的冲动,或许不够理智,但他并不后悔。
有些底线,纵然在乱世,也不该轻易丢弃。
只是,这随手之举,是否会在这陌生的城镇,激起意料之外的波澜?
回到悦来客栈,胡管事已经回来了,听说了方才的事,眉头紧锁:“李老弟,你……唉,你让我说你什么好!那翠红楼是本地刘扒皮的产业,刘扒皮和镇长称兄道弟,手底下养着一帮打手,专放高利贷、逼良为娼、设赌局坑人!你坏了他的‘买卖’,又露了财,恐怕会有麻烦!”
李辰喝了口茶:“无妨,我们明日一早就走。他若真敢来,我们也不是泥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