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矿区的硝烟味尚未散尽,另一种更为浓烈的味道便取而代之。
那是煤灰味,混合着贪婪的汗水味。
如果说林破虏的军队是负责把猎物咬死的狼群,那么钱万里的“大周皇家商行”就是紧随其后,负责把猎物吃干抹净的秃鹫。
战场还没打扫干净,数百辆经过特制加固的四轮重载马车就已经轰隆隆地开进了矿区。
“快!都给我动起来!”
钱万里站在一座刚被攻下的煤山上,平日里手里盘着的两颗文玩核桃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块黑黝黝的精煤。
他此时毫无皇商的体面,满脸煤灰,却兴奋得两眼放光,像个守财奴抚摸金条一样抚摸着身下的煤堆。
“看清楚了!这可不是普通的石头,这是那帮天工院疯子嘴里的‘黑金’!是那些吞云吐雾的钢铁怪兽的口粮!”
钱万里对着手下那群掌柜咆哮道,唾沫星子横飞:“咱们大周的工坊停工待料三天了!这一车运回去,就能换回十车生铁!就能让那几台蒸汽水泵动起来!谁要是敢慢吞吞的,我就把他扔进炉子里当柴烧!”
对于商行的人来说,这场战争没有正义与邪恶,只有投入与产出。
赫连勃的十五万大军,在他们眼里不过是清扫矿区的障碍物。
现在障碍清除了,狂欢开始了。
然而,这种狂欢很快就撞上了一堵冰冷的墙。
矿区东侧的俘虏营地前,一阵嘈杂的争吵声打破了作业的喧嚣。
“我是给王爷办差!这是王爷急要的煤!耽误了时辰,你担待得起吗?”
一个穿着绸缎衣裳的商行管事,正指着一名玄甲卫百户的鼻子大骂。
他身后跟着几个家丁,手里拿着鞭子,正试图冲进俘虏营去抓壮丁。
“我再说一遍。”
那名百户手按刀柄,寸步不让,眼神比刀锋还冷:“没有林帅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接近战俘营,还有,把你的脏手从我的战马上拿开。”
原来这管事嫌运力不足,竟想征用旁边休息的战马去拉煤车,还想把刚抓回来的西凉伤兵赶下井去挖煤。
“你个臭当兵的,知道我是谁吗?我是钱会长的内侄!这天下都是靠我们交税养着的……”
那管事还要叫嚣,突然感觉脖颈一凉。
一只大手从后面掐住了他的后颈,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双脚离地。
林破虏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
这位刚刚歼灭了西凉主力的统帅,此时身上的煞气未散,他正在用一块白布仔细擦拭刀刃上的血迹,连看都没看那管事一眼。
“税?”林破虏冷冷地吐出一个字,“什么时候,商贾的铜臭味能买断军人的尊严了?”
“那是战马,是陪着士兵冲锋陷阵,挡刀子挡箭的袍泽,不是你家的牲口。”
林破虏手腕微微用力,那管事顿时憋得满脸紫涨,两腿乱蹬。
“还有,战俘是军队的战利品。在没有移交兵部和户部之前,谁敢私自役使,按‘窃取军机’论处。我不介意把你的脑袋挂在辕门上醒醒神。”
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
钱万里原本正在远处指挥装车,听到动静吓得魂飞魄散。
他太了解林破虏了,这蛮子杀人是不眨眼的。
他连滚带爬地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林帅!林帅息怒!误会!都是误会!”
“老钱,你的人,手伸得太长了。”林破虏随手将那管事像扔垃圾一样扔在地上,冷冷地看着满头大汗的钱万里。
钱万里一脚踹在那管事身上,骂道:“不长眼的东西!连林帅的马都敢动!还不快滚!”
骂完,他又换上一副笑脸,凑到林破虏身边:“林帅,您消消气,但这煤……确实是摄政王殿下点的名,京城那边催得急啊。您看,能不能通融通融?哪怕借几匹驽马也行啊。”
一边是维护军纪的统帅,一边是手握经济命脉的皇商。
两股势力在刚刚打下的疆土上,爆发了第一次无声的对峙。
这就是新时代的阵痛。
当战争不再纯粹是为了杀戮,而是为了资源时,军队与资本的界限便开始模糊。
“给他。”
一道平静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叶玄身披黑色大氅,双手负后,缓缓走来。
他没有带随从,但所过之处,无论是骄横的兵痞还是精明的商贾,都下意识地低头让路。
“殿下!”林破虏和钱万里同时行礼。
叶玄走到那匹战马前,轻轻抚摸了一下马鬃,然后转头看向林破虏:“老林,主力战马自然不能动,但那些缴获的西凉驽马,还有拉辎重的骡子,都拨给商行,仗打完了,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把这黑石头运回去,那也是前线的命。”
林破虏虽然有些不情愿,但叶玄开了口,他只能抱拳:“是。”
紧接着,叶玄转过身,目光落在钱万里身上。
那目光并不凌厉,却让钱万里感觉背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老钱。”叶玄的声音很轻,“你想用战俘挖煤,可以,但这事得按规矩来。”
“战俘的命,现在归朝廷,你想用,得向户部‘租’,得付钱,而且,要保证给他们一口饭吃,不能随意虐杀。”
钱万里一愣,小心翼翼地问:“殿下,那是敌人……”
“那是劳动力。”叶玄打断了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酷,“大周以后要修路,要开矿,要建厂,哪里都要人,死人是没有价值的,只有活着干活的人才有。”
叶玄拍了拍钱万里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道:“记住,我们是大周,是文明上邦,不是山贼土匪,我们要吃人,但吃相要体面。”
钱万里如遭雷击,随即疯狂点头,冷汗顺着额头滑落:“草民……草民明白了!这就去办手续!这就去给战俘发馒头!”
叶玄看着钱万里离去的背影,眼神深邃。
他知道,自己释放了一头名为“资本”的怪兽。
这头怪兽会极其高效地吞噬西凉的资源,但如果不加以此控制,它也会反噬大周的肌体。
帝王术,便是驾驭怪兽的艺术。
……
数百里外,西凉都城。
此时已是深夜,往日里因为大周玻璃镜和烈酒贸易而繁荣的“不夜城”,此刻却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
深秋的冷雨淅淅沥沥地落着,街上空无一人,只有打更人颤抖的声音偶尔响起。
恐惧,像一场瘟疫,比任何病毒传播得都要快。
第一批从前线溃逃回来的败兵,在黄昏时分撞开了城门。
他们没有带回整齐的队列,也没有带回英勇的战报,只带回了疯癫的呓语。
“雷公!大周请了雷公助阵!”
“看不见……根本看不见敌人就死了!”
“大帅被妖法吃了!铁浮屠化成了铁水!”
这些谣言经过市井的夸大,变成了“大周军队会召唤天火”、“叶玄是魔神转世,碰之即死”。
西凉王宫,灯火通明。
西凉国主拓跋宏瘫坐在铺着虎皮的王座上,手里的酒杯早就掉在了地上,酒水洒了一身,但他浑然不觉。
大殿中央,跪着那个被叶玄特意放回来的“信使”——赫连勃的一名副将。
这个曾经也是九品高手的汉子,此刻像一滩烂泥一样缩在地上,痛哭流涕地描述着那个下午的惨状。
“陛下……没有冲锋,没有肉搏……我们就只是跑,然后身边的人就碎了……大帅,大帅连一招都没递出去,就被生擒了……”
“他们说,那不是战争,是‘清理’。”
“清理”二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西凉国主的心口。
拓跋宏感到一阵窒息。
赫连勃带走的十五万大军,是西凉八成的家底。
如今家底没了,那支能够召唤“天火”的大周军队,距离都城只有三天的路程。
“怎么办……众爱卿,这可如何是好?”
拓跋宏环顾四周。
平日里那些高谈阔论,叫嚣着要踏平中原的大臣们,此刻一个个低着头,恨不得把脑袋塞进裤裆里。有人在发抖,有人在悄悄交换眼神,似乎已经在盘算着如何献城投降。
没人能救他。
也没人敢救他。
在绝对的武力代差面前,所有的权谋,外交,口舌之争,都显得苍白无力。
突然,拓跋宏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站了起来,声音颤抖地问道:
“拓……拓跋锋呢?他在哪里?”
大殿内一片死寂。
过了许久,一名老太监才战战兢兢地回答:“陛下……拓跋将军还在天牢里,您上个月下旨,说他动摇军心,要关到死……”
拓跋宏的脸皮抽搐了一下。
是的,当拓跋锋警告他大周火器不可力敌,建议坚壁清野时,是他亲自下令把这个“长他人志气”的弟弟关进去的。
现在,报应来了。
“快!快去请!”拓跋宏像个溺水的人,语无伦次地喊道,“不,朕……朕亲自去!备车!去天牢!”
大臣们愕然抬头,看着这位平日里刚愎自用的君主,此刻为了活命,竟然不顾帝王尊严,要去求那个被他踩在脚下的阶下囚。
殿外的雨越下越大。
黑暗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正在慢慢收紧。
对于西凉来说,战争才刚刚开始,因为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绝望,已经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