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奏折递上去后,惊蛰没回那此时必定人声鼎沸的察弊司。
她拐进了掖庭最西边的旧狱。
这里早就废了,连看守的老鼠都懒得光顾。
只有几根断裂的铁链挂在墙上,被穿堂风一吹,发出类似咽喉被扼住时的咯吱声。
永昌年间,这里关过百来个宫人,后来抬出去的时候,大多轻得像把柴火。
惊蛰没点灯,全凭那点儿从气窗漏进来的惨白月光认路。
脚下的干草发霉发脆,踩上去没有声音,反倒像陷进了一层腐肉里。
她停在第三间牢房门口,那是李氏当年被提审前待过的地方。
墙角的一块青砖看着和其他没两样,满是黑苔。
惊蛰蹲下身,伸出两根手指,沿着砖缝抠了进去。
指尖触到了一点硬物。不是石头,触感温吞,带着木头的纹理。
她稍一用力,那东西被抠了出来。
是一枚褪色的梨木珠子,大概是哪串佛珠散落的残骸。
借着月光,能看见珠子内侧用指甲极深地刻着几个极小的字:癸卯三更,西角门。
癸卯,正是永昌三年。
惊蛰把珠子收进掌心,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粗糙的刻痕。
死人不会说话,但死人留下的东西,有时候比活人的嘴更有准头。
子时刚过,浣衣局西侧的夹道里。
惊蛰那一身扎眼的玄色官袍早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麻衣。
头发胡乱挽了个纂儿,脸上抹了层锅灰,手里提着半桶馊了的泔水,低着头,活脱脱一个刚做完苦力的粗使婢女。
西角门平时不开,只在夜里留给倒夜香和运泔水的下人走动。
此时,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太监正靠在门垛子上打盹。
他很老了,满脸的老年斑像是一层洗不掉的霉点。
这人叫老康,也是从永昌年间活下来的老人,以前是内侍省的录事,后来据说一场高烧烧坏了耳朵和嗓子,就被人发配到这儿看门。
惊蛰拎着桶走过去,脚下一滑,“咣当”一声,泔水桶翻倒,酸臭的汁水溅了老康一裤腿。
老太监猛地惊醒,浑浊的眼珠子里闪过一丝惊恐,张着没牙的嘴就要比划。
惊蛰没退,反倒一步抢上前,用袖子去给他擦裤腿。
借着身体的遮挡,她冰凉的指尖精准地扣住了老太监满是褶皱的手掌。
一笔,一划。
她在老康的手心里写了个“梅”字。
老太监那原本浑浊呆滞的眼神,在这一瞬间像是被针扎了一样,骤然紧缩。
他干瘦的身子剧烈地哆嗦了一下,像是触电般想要抽回手,却被惊蛰死死按住。
惊蛰抬起头,那张涂满锅灰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死死盯着他。
老康的喉咙里发出风箱破损般的赫赫声,僵持了片刻,他终于哆哆嗦嗦地把另一只手伸进贴身的衣襟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块指甲盖大小、边缘已经烧焦的残纸。
他没敢递,只是飞快地往惊蛰袖口里一塞,然后像是见了鬼一样,用力把惊蛰推开,抓起旁边的扫帚就要赶人。
惊蛰顺势捡起桶,跌跌撞撞地跑进了夜色里。
回到住处,点上灯。
惊蛰把那片焦纸平铺在桌上。
纸被火燎过,脆得一碰就碎。
她屏住呼吸,从小瓷瓶里倒出一点显影粉,小心翼翼地吹散在纸面上。
字迹在粉末下显现,只有八个字:国公府地窖,铁匣藏图。
“啪”的一声轻响。
惊蛰手里的火折子亮起,火苗瞬间舔上了那片残纸。
国公府,那是先帝时期最显赫的门第,也是永昌案中被武曌连根拔起的几大世家之首。
如果当年那批消失的火器真的和国公府有关,那所谓“工部调拨失误”,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幌子。
有人借着给边关运粮道的名义,把火器运进了京城,藏进了国公府。
这哪里是贪腐,这是谋逆的本钱。
火苗燃尽,最后一抹纸灰落在窗台上,被夜风一吹,散得干干净净。
这是规矩。
线索到了这一步,已经不是她一个察弊司协理官能擅自做主的了。
那灰烬,就是她递给宫里的信号——肉已在案,只等刀落。
次日清晨,含凉殿偏阁。
这里不比正殿肃穆,四面透风,纱帘被吹得起起伏伏。
殿内没留人。
武曌穿着一身宽松的常服,头发随意披散着,没戴冠冕,却让人不敢直视。
案几上,放着那只惊蛰熟悉的青瓷盏。
里面盛的不是茶,是浓得化不开的墨汁。
那截断掉的玉簪,断口朝下,正浸泡在墨汁里,像是一截断指插在黑血中。
武曌没提昨晚的事,甚至没看惊蛰一眼,只是盯着那盏墨,声音有些飘忽:“昨夜风大,吹得朕头疼。惊蛰,若是你坐在朕这个位置,看着满朝文武跪在脚下,你会信谁?”
这是一个送命题。
信朝臣?那是把脖子伸给别人砍。信酷吏?那是饮鸩止渴。
惊蛰垂着眼,视线落在那黑漆漆的墨汁上:“臣谁也不信。”
武曌转过头,目光如炬。
“臣只信那滴血。”惊蛰的声音不大,却在空旷的偏阁里落地有声。
那是血诏的血,也是这几日在刀锋上舔过的血。
在这吃人的朝堂里,只有流出来的血是真的,其他的,都是戏。
武曌笑了。
那笑容极淡,却带着一丝满意的血腥气。
她伸手从墨汁里捞出那截断簪。
黑色的墨汁顺着白玉簪身滴落,在宣纸上砸出一朵朵黑梅。
“手伸出来。”
惊蛰依言伸出右手,掌心向上。
冰凉的簪尖带着湿漉漉的墨意,刺在温热的掌心,引起一阵细密的战栗。
武曌握着那截断簪,像是握着判官笔,在惊蛰的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了一个字。
——掘。
墨迹淋漓,透骨生寒。
暮色四合,长安城郊的废弃国公府。
这里的围墙早就塌了一半,院子里荒草长得比人还高。
风吹过枯草,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有无数冤魂在窃窃私语。
惊蛰没带大队人马,只点了两名身手最好的玄鹰暗卫。
按照残纸上的方位,地窖的入口就在后花园那棵枯死的梅树下面。
两个暗卫手脚麻利,几铲子下去,就露出了青石板的边缘。
合力撬开石板,一股陈年腐败的霉味扑面而来。
惊蛰打着火折子跳下去。
地窖不大,空荡荡的,并没有堆积如山的兵器图纸。
地窖正中间的石台上,只孤零零地放着一个巴掌大的铁匣子。
匣子没上锁,盖子虚掩着。
惊蛰用刀鞘挑开盖子。
里面只有一把钥匙。
那钥匙生满了红锈,样式古拙,但在齿纹处却有着特殊的倒钩——这是工部最高规格库房才有的“吞口锁”形制。
惊蛰拿起钥匙,沉甸甸的压手。
就在指尖触碰到冰凉铁器的瞬间,她后颈的汗毛猛地炸起。
那种被毒蛇盯上的阴冷感,毫无预兆地从尾椎骨直窜天灵盖。
“灭火!”
她低喝一声,同时身体本能地向侧面一滚,贴在了阴暗潮湿的地窖墙壁上。
火折子瞬间熄灭。
黑暗中,只有上方那个狭小的洞口透进来一点微弱的星光。
透过那方寸之间的洞口,惊蛰看见远处的屋脊上,一道黑影如鬼魅般一闪而过。
那影子极快,快到让人以为是幻觉。
但惊蛰看清了那人腰间的佩刀。
刀身细长,刀鞘末端包着一块暗沉的银皮——那晚在裴相府,裴炎死前最后一刻,那个从书房窗户跃出的刺客,佩的就是这种刀!
裴相死了,但这把刀的主人还活着。
而且,他一直盯着这里。
“大人,追吗?”身边的玄鹰暗卫压低声音,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不追。”
惊蛰盯着那黑影消失的方向,将那把生锈的钥匙死死攥在掌心,铁锈硌得皮肉生疼。
这钥匙不是战利品,这是鱼钩。
有人故意把它留在这儿,就像是在工部火器库的大门上挂了一块肥肉,等着她这条狗闻着味儿扑上去,然后一脚踩进早已布好的猎杀局里。
要是现在拿着钥匙直接去工部,怕是连大门都没摸到,就会被打成“盗窃军械”的逆党,乱箭穿心。
惊蛰从地窖爬上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嘴角勾起一抹冷意。
既然你们搭好了戏台子,我不上去唱两嗓子,岂不是辜负了这一番苦心?
“去。”
她侧过头,对身后的暗卫低声吩咐,“找几件最破烂的流民衣裳,再把咱们在城南破庙里养的那几个‘眼线’都叫上。告诉他们,今晚有趟肥差,不用动刀,只要嗓门大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