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未折返,足尖轻点,身影如一缕青烟,没入尚书省值房后那片沉沉的夜色里。
虎符的冰冷烙印在掌心,灼烧着她的理智。
裴行俭,这位在朝堂上与裴炎划清界限、自诩清流的兵部侍郎,绝不会坐以待毙。
他掌管兵部多年,门生故吏遍布九边,若她持虎符贸然出兵,极可能被扣上矫诏的罪名,引来一场“清君侧”的血腥反噬。
她需要一张底牌,一张能让裴行俭无从辩驳的底牌。
换上一身送炭小吏的褴褛衣衫,脸上抹了锅底灰,惊蛰蹲在裴府后巷的墙角,如一尊融入黑暗的石像。
子时过半,三更鼓响,府邸侧门“吱呀”一声开启。
一名老仆提着灯笼走出,正是裴府的老仆赵翁。
他步履迟疑,左肩微沉,像是怀揣着重物,神情在灯火下显得格外凝重。
惊蛰屏息,如猎豹般悄然跟上。
赵翁一路未停,径直拐进了巷尾的一家药铺。
铺子已打烊,他却熟门熟路地叩响了后门。
“……安神汤剂,多备几副,”赵翁的声音压得极低,透着一丝疲惫,“莫让老爷再熬夜批折了。”
惊蛰眸光微闪。
近来长安无战事,边关亦无紧急军报,裴行俭身为兵部侍郎,何来堆积如山的折子需要通宵批阅?
她待赵翁离去,闪身进入药铺,以玄鹰卫腰牌和几粒金豆子,换来了那张尚未收起的药方。
返程途中,月光如水。
惊蛰借着清冷的辉光,将药方上的字迹逐一拆解。
寻常安神药材中,赫然夹杂着两味极不起眼的辅料——微量的龙脑,以及用特殊手法炮制过的龟兹梦蕊花提取物。
一瞬间,北境的幻药、宫中的秘方、眼前的汤剂,三者在她脑中串成了一条完整的线。
长期服用此方,不会致命,却会使人神思恍惚,加重幻听,将内心的焦虑与恐惧无限放大。
她终于明白了。
裴行俭或许是主谋之一,但他同样是一枚棋子,一枚被人用药物和心病操控着,却尚不自知的可悲棋子。
次日清晨,天光未亮,惊蛰已立于文渊阁的浩瀚书海中。
她调阅了御前近三个月的笔录档案,发现所有涉及军机要务的会议纪要,其誊抄正本皆出自同一人之手——书记郎,岑寂。
她以核查突厥使团译文为由,在岑寂邻桌坐下,实则暗中观察。
此人身形清瘦,坐姿僵直如碑,哪怕室内温暖,毛领也高高竖起,严密地遮住了下颔。
每当紫宸殿议事结束,他总会比旁人晚走片刻,独自立于珠帘之后,双目微阖,似在默记着什么。
惊蛰不动声色,从袖中取出一面打磨光亮的随身铜镜,斜置于窗格之上。
借着镜面反射,她清晰地窥见了他的口型。
当一名小黄门低声复述今日武曌与宰相谈及的“冬至伏兵”四字时,岑寂的嘴唇竟也随之无声翕动,分毫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心头一凛。
泄密之源,确认无疑。
但他的动作机械,神情木然,与其说是主动叛国,更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傀儡。
惊蛰目光扫过他桌案旁的废纸篓,趁其起身添墨之际,顺手取走一张写废了的草稿。
回到玄鹰卫密室,她取来新挖的江底湿泥,将那张草稿平铺于上。
片刻之后,纸面上缓缓泛起一层极淡的青色纹路,与寻常墨迹不同,这青纹的边缘呈现出断裂、毛糙的形态。
这是她前世学过的文书鉴定技巧——执笔者若心神剧烈动荡,下笔力道便会失衡,墨水中的微量铁质与湿泥中的酸性物质反应,便会留下这独一无二的痕迹。
她断定:岑寂非奸细,而是被胁迫的活口供。
当夜,长安城万家灯火,惊蛰换上一身医婢的装束,悄然混入了岑寂的居所。
屋中陈设简朴至极,几乎家徒四壁,唯有床头一只小小的梨花木匣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匣前贴着一张素白的纸签——“亡妻林氏采薇之位”。
她心头微动,翻检起柜中衣物。
在一件浆洗得发白的旧袍夹层里,指尖触到一片硬物。
抽出看时,竟是半张被烧焦的信笺,上面仅余寥寥数行残句,字迹扭曲,透着一股狠厉:“……若再违令,汝妻骸骨,必曝于漠北风沙之下,与狼犬为伴!”
指尖瞬间冰冷。
她立刻将信笺上的笔迹拓下,连夜送往刑部档案库,与历年存档的疑犯摹本进行比对。
一个时辰后,结果传来,这笔迹竟与三十年前一名已故西域商人“阿史那摩多”的签名完全吻合!
阿史那摩多,正是当年那位被灭口的巫医乌婆的丈夫所用的化名。
惊蛰背脊窜上一股寒意。
三十年前那场看似干净利落的灭口,并未斩草除根。
有人继承了仇恨的遗志,潜伏至今,借门阀之手,遥遥推动着复仇的齿轮。
而岑寂,不过是这场跨越了三十年的“声音战争”中,一个新的传声筒。
惊蛰连夜拟就一封双面策,次日入宫面圣。
她将所有证据呈上,禀报时却刻意隐去了岑寂被胁迫的细节与那封亡妻信。
“陛下,黑沙营背后另有主使,臣已锁定宫中泄密之人,书记郎岑寂。”她声音平直,不带一丝感情,“此人窃取军机,通敌叛国,罪无可赦。臣请旨,将其公开问斩,以儆效尤!”
武曌端坐于凤座之上,长指轻叩着光滑的龙案,发出“笃、笃”的轻响。
她没有看那些证据,目光却像两把锋利的锥子,直直刺入惊蛰的眼底。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那叩案声,一声声敲在惊蛰的心上。
“你瞒了朕一件事。”女帝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惊蛰垂首,心跳漏了一拍:“臣不敢。”
“你昨夜去了岑寂的家。”武曌陈述着一个事实。
“是。”
“你还从他亡妻的牌位前,带走了他亲手做的香囊。”
惊蛰的脊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她没有抬头,也没有辩解。
原来她悄然取走那枚用以追查采薇骸骨线索的香囊时,一切早已落入这双凤眸的注视之中。
武曌凝视着她紧绷的背影,良久,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探究的意味:“朕只是好奇,你从何时起,学会了瞒着朕做事?”
这不是质问,而是审视。
审视这把她亲手磨砺的刀,是否生出了自己的意志。
惊蛰缓缓跪下,额头深深触及冰冷的金砖。
“陛下,”她的声音闷在地面,却异常清晰,“臣若事事禀报,便只能做一把听话的刀,您指向哪,臣便砍向哪。可您赐臣虎符,是要臣为您犁庭扫穴。毒虫盘根错节,有些……藏在刀柄里。若臣的眼中只有刀锋,便永远看不见那只真正握刀的手。”
这番话,是大不敬,也是最彻底的剖白。
殿内再次陷入漫长的沉默。
良久,武曌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似无奈,又似赞许。
“准你所请。”她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三日后,午门外,斩首示众。”
惊蛰叩首谢恩,起身退出大殿。
她没有丝毫轻松,心弦反而绷得更紧。
一出宫门,她即刻密令心腹林十七,备好出海的快船,并分派另一队人手,持那枚香囊为信物,暗中寻访岑寂亡妻“采薇”的骸骨下落。
随后,她亲自前往掖庭狱,提审了一名曾在裴府伺候过的老宫人。
威逼利诱之下,老宫人吐露了一个秘密:裴家祖祠供奉着一对青铜仙鹤,左鹤腹中空空,每逢朔望之夜,必由老仆赵翁亲自入内擦拭。
藏信之所,已然明了。但惊蛰并未急于收网。
当夜,她将一份伪造的“北境冬防详细布防图”交予岑寂,命其誊抄。
她则如一只夜枭,无声无息地藏身于裴氏祠堂的横梁之上。
子时,赵翁果然如她所料,趁着夜深人静,悄然打开左边那只青铜鹤的腹腔,从中取出一只蜡丸封口的信管,转身交予一名早已等候在外的黑衣人。
惊蛰看着那黑衣人消失在夜色中,没有阻拦,只以眼神示意暗处的手下远远缀着。
她知道,那信管将被送往城南的一处别院——在那里,八名最顶尖的“影卒”级暗卫,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
窗外,寒风卷着碎雪,敲打着檐角。
惊蛰立于紫宸殿外的廊下,遥遥望着武曌寝宫那盏彻夜未熄的灯火,低声自语:
“您要的不是真相,是足以掌控全局的势。而我……正在为您造一个您能掌控的真相。”
远处,鸿胪寺的描金匾额在风雪中轻轻晃动,在惊蛰眼中,仿佛已能听见三日之后,那一声足以震动朝野的宣判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