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自戈壁尽头吹来,卷着砂砾,一路奔袭,直至撞上长安巍峨的城墙,才颓然散去。
惊蛰一身风尘,带着满身血腥与煞气,踏入皇城时,已是子夜。
她没有回玄鹰卫的官署,而是被一道密旨,直接引向了皇城深处,那间连宰相都不得擅入的丙舍。
室内的地龙烧得极旺,暖意融融,与惊蛰身上那股来自北境的酷寒格格不入。
武曌一身玄色常服,未戴冠冕,长发仅用一支简单的玉簪束着,正临窗观雪。
她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得像一池不起波澜的古井:“回来了。”
惊蛰单膝跪地,没有多余的废话。
她从怀中解下一幅卷起的布料,双手呈上。
那不是纸,也不是绢,而是一面被战火熏黑、撕裂了半边的玄鹰卫战旗。
“陛下,黑沙营舆图在此。”
武曌缓缓转身,目光落在惊蛰脸上,那张脸上交错着血痂与污痕,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寒铁。
她的视线最终落在那面残旗上。
旗帜展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上面没有精细的笔墨,只有用烧焦的毛笔,蘸着不知是谁的血,勾勒出的粗犷线条。
每一笔,都标注着方位、守备、水源,甚至何处埋有毒井。
惊蛰的手指点在图中央一个用朱笔重重圈出的位置:“陛下,臣以假情报诱敌,称地图藏于‘枯泉祭坛东柱’之下。此地,确有蹊跷。但其下并非藏图,而是一条密道,直通三十里外的一座废弃佛窟。玄鹰卫校尉鸣晦,便被囚于此地七日。”
她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他未招一字。但他们……割了他的舌头。”
武曌修长的指尖,轻轻抚过舆图上那潦草却刚劲的两个字——鸣晦。
她的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殿内温暖如春,她的眸光却骤然凝结成冰。
“二十年前,掖庭宫那场大火,是他背朕逃出来的。”
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却比任何雷霆之怒都更具分量。
惊蛰感到周遭的空气都仿佛被抽干,那是一种属于帝王的,无声的震怒。
次日早朝,紫宸殿内气氛肃杀。
文武百官列于两侧,惊蛰一身未换的血衣,站在丹陛之下,格外刺眼。
武曌高坐于龙椅之上,面无表情,只命惊蛰宣读黑沙营罪状。
从刺探军情,到虐杀边军,再到以幻药酷刑折磨玄鹰卫,甚至伪造降书意图动摇军心……桩桩件件,皆是血债。
尤其是“剜舌”、“灌梦”二词,让满朝文武无不哗然,群臣激愤,纷纷出列,高呼出兵讨伐,踏平黑沙营。
声浪之中,唯有当朝宰相裴炎巍然不动。
他待众人声歇,方才出列,躬身劝谏:“陛下,边衅一开,国库空虚,百姓受苦。突厥一部之罪,不应累及两国邦交。依老臣之见,不如先遣使节,问其罪,观其行,或可兵不血刃,化解干戈。”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引得不少老成持重的官员点头附和。
惊蛰始终垂着眼,仿佛在听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直到裴炎话音落下,她才忽然抬眸,自袖中取出一物,猛地掷于殿中。
“铛啷”一声脆响,一枚小巧的银铃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翻滚。
“裴相说得对,谈话最安全。”惊蛰声音冷冽如刀锋,“这枚银铃,是从玄鹰卫校尉程九渊的尸身上取下的。铃内刻有细字:‘永昌三年,春官令受贿,允突厥药材免税入京。’下官不才,查过卷宗,当年那位春官令,正是裴相您的门生。想必,您府上每年从西域高价购入的那批‘安神香’,也是这么‘谈’进来的吧?”
裴炎的面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他藏在宽大朝服下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满朝死寂。
武曌并未当即发作,只是深深地看了裴炎一眼,随即下令:“命尚药局彻查过往十年,所有西域药材的采买、入库、流向,不得有丝毫错漏!”
旨意一下,如山崩海啸。
三日后,结果呈于御前。
一名叫林氏的小尚宫抖着手,捧上数册厚厚的账册。
账册显示,自八年前起,每月初五,都有一批名为“龟兹梦蕊花”的西域奇花入库,标注用途为“御前熏香”。
但其采买总量,足以令数万大军陷入幻觉癫狂。
更骇人的是,每一笔采买的最终签收人,赫然是当今太子少傅,崔元礼!
深夜,武曌的御案上,血染的残旗舆图与泛黄的药材账册并列。
惊蛰将两者对照,一个惊人的结论浮出水面:“陛下,黑沙营所用的幻药配方,与宫中一份失传的‘梦引散’旧方几乎完全一致。而每年冬至前后,‘龟兹梦蕊花’的入库量会陡增三倍。这个时节,月相特殊,正是共振效应最强之时,足以将梦引的效力放大十倍以上!”
北疆的幻药,其源头竟在大周宫廷。
边境的杀戮,竟是为了配合京城的阴谋。
惊蛰没有停下。
当夜,她再访那座囚禁鸣晦的废弃佛窟。
在被血浸透的石室废墟之下,她掘出了半截断裂的骨笛。
笛身材质与阿史那伏念所持的那支一模一样,皆为罕见的北地雪狼胫骨,但上面雕刻的缠枝纹路,却带着明显的中原匠工风格。
她终于彻底明白了。
三十年前,那位据传因泄露巫医秘术而被灭口的西域医官,并非死于族人清理门户,而是有人借刀杀人。
既除去了唯一的知情者,又成功将仇恨的种子埋在了突厥人的心里。
真正的棋手,自始至终,都藏在这高耸的宫墙之内。
惊蛰将骨笛残片仔细封入一只黑漆木匣,附信一封,连夜密送入宫。
信上只有一句话:“伏念非首恶,乃刃。执刃之人,仍在朝堂。”
数日后,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惊蛰再次被召入偏殿。
窗外电闪雷鸣,映得武曌的脸庞忽明忽暗。
女帝没有说话,只是将一枚沉甸甸的虎符,递到了惊蛰面前。
“玄鹰卫三千精锐,尽归你调度。朕要你犁庭扫穴,将这些盘踞在大周肌体里的毒虫,连根拔起。此行动,代号‘犁庭’。”
惊蛰重重跪下,双手接过那枚尚带着帝王体温的虎符。
金属的冰冷与重量,是三千人的性命,是滔天的皇权。
但她没有立刻起身。
“臣,另有一请。”
武曌眉峰微挑。
“请陛下准许突厥押送官拓跋烈,作为‘叛逃者’入境。”惊蛰抬起头,迎上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他是阿史那伏念身边,唯一一个……在审讯我之后,私下擦拭自己汉剑的人。”
武曌眯起眼睛,眸中闪过一丝玩味:“你信他?”
“臣不信任何人。”惊蛰的声音平静而决绝,“但我信,一个恨错了对象的人,会比任何人都渴望找到真正的仇敌。这样的刀,最好用。”
雨停的那一刻,檐角的铜铃在寂静的夜里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惊蛰握着虎符,走出殿门。
她没有回头,只是仰望着雨后被洗净的夜空,星辰寥落。
这一战,不只是为了给死去的袍泽复仇,更是要让这天下所有人都看清楚,谁,才是真正的蛮夷。
她迈下台阶,冰冷的虎符贴着掌心。
玄鹰卫的官署在东,她的私宅在西,可她的脚步,却转向了灯火通明的尚书省方向。
裴炎已经倒台,崔元礼即将被清算,但那只“执刃之手”的影子,必然还藏在盘根错节的文书卷宗与权力交迭的缝隙里。
刀不回鞘,是因为还没砍够。
而要砍得准,就必须先找到那只握着刀柄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