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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刺破云层,照进中军帅帐。

刘靖坐在行军榻上,眉头紧锁,手指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脑袋里像是塞进了一把生锈的锯子,随着脉搏一下下地拉扯,疼得钻心。

并非他不胜酒力,实在是昨晚那酒……太次了。

为了犒赏三军,周柏几乎买空了鄱阳城所有的酒坊。那些浑浊的土烧、发酸的米酒,外加少量的果酒和黄酒,全部混杂在一起,劲大且杂质极多,最是上头。

“水。”

嗓子眼里像是吞了把粗砂,声音嘶哑难听。

亲卫早候着了,端着铜盆快步入内。

刘靖也不讲究,一头扎进冰凉的井水中。

闭气。

直到肺叶火辣辣地抗议,才猛地抬头。

水珠顺着刚毅的下颌线滚落,那股子因劣酒带来的混沌劲儿,总算是被冷水激散了大半。

简单洗漱罢,刘靖唤来柴根儿与季仲,面授机宜,叮嘱二人务必看好那帮降卒与新编的队伍,切不可生出乱子。

交代完毕,他未做停留,在亲卫的前呼后拥下,打马直奔鄱阳郡城。

……

鄱阳郡,馆驿。

屋子里的空气有些发闷。

洪州使节陈诚正如热锅上的蚂蚁,在方寸之地来回踱步。

桌上的茶汤换了三盏,早已彻底凉透,那一层茶沫子死气沉沉地浮在水面,他却一口未动。

昨日听闻刘靖归来,他便递了拜帖,结果如泥牛入海。

这让陈诚心头惴惴不安。

实在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若是之前,刘靖不过是偏安歙州的小刺史,他洪州乃江西首府,又是“镇南军节度使”驻地,自可俯视。

可如今?

随着刘靖拿下信、抚二州,再加上这饶州,整个江西几乎近半疆域已落入其手中。

须知整个江西道,偌大的鄱阳湖就占了地貌的一成,剩下的山地和丘陵加起来占了近八成。

唯有那一成多的膏腴平原,基本都在饶、抚、信三州,外加他洪州之中。

如今刘靖一人独占其三,且皆是产粮丰腴富庶重地,已成猛虎下山之势。

反观自家节帅,虽据洪州坚城,却被饶州自东北、抚州自东南、信州自正东,呈半月形死死锁住。

“陈参军,刘使君有请。”

门外传来驿丞恭敬的声音,打断了陈诚的胡思乱想。

陈诚猛地弹起,大喜过望,连忙整理衣冠,深吸一口气,随驿丞往刺史府而去。

穿过戒备森严的仪门,入得正堂。

一番见礼后,陈诚不敢兜圈子,开门见山道:“我家节帅听闻使君平定信、抚二乱,威震江东,特遣外臣前来道贺。”

“此外……节帅有一胞妹,年方二八,姿容秀丽,最是贤良淑德。”

“节帅愿将舍妹许与使君,结秦晋之好,侍奉巾栉,以结两家万世之好。”

刘靖闻言,并未立刻作答。

他身子微微后仰,靠在虎皮交椅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案几。

“笃、笃、笃。”

这沉闷的敲击声,每一下都像是敲在陈诚的心口上,让本就凝重的气氛更添几分压抑。

刘靖面色平静,指尖的敲击声却没停。

钟匡时这是怕了。

他想用联姻这种软绳索,好为他争取喘息之机。

只可惜,这算盘打得虽响,却低估了他刘靖的胃口。

良久,刘靖才缓缓开口,嘴角挂着一丝玩味的笑意,摆手道:“陈参军,这玩笑可开不得。”

“钟公乃是镇南军节度使,梁国亲封的赣王,令妹那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金枝玉叶,真正的王室贵胄。”

“而刘某呢?不过是一介武夫,出身寒微,这双手上沾满了洗不净的血腥气。”

“若是纳王女为妾,岂不是乱了尊卑,辱没了王室颜面?”

“传扬出去,天下人怕是要戳刘某的脊梁骨,说我不识抬举,亵渎王室啊。”

这借口,敷衍得连三岁孩童都骗不过。

陈诚心头一紧,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急了,顾不得许多,上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

“使君此言差矣!大谬不然!”

“如今天下大乱,皇纲解纽,唯有力者居之!”

“使君少年英豪,起于微末却虎踞东南,手握雄兵数万,这才是真正的英雄本色!何谈寒微?”

陈诚深吸一口气,目光直视刘靖,试图从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看出一丝动摇。

“况且……刘使君莫要过谦了。这江东之地,谁人不知使君的威名?再者说……”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抛出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那吴越钱王,据有两浙十三州,亦是当世王爵,其掌上明珠钱翁主,不也心甘情愿入了使君后宅为妾?”

“钱王尚且不觉辱没,甚至引以为荣,我家节帅又岂会介意?这正是英雄配美人的佳话啊!”

刘靖闻言,敲击案几的手指猛地一停。

正堂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他缓缓抬起眼皮,那目光不再是之前的玩味,而是变得锐利如刀,仿佛能直接剖开陈诚的心肺。

“陈参军好口才。”

刘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拿钱王来压我?还是说,在你眼中,我刘靖便是那等见了美色便走不动道的登徒子?”

陈诚只觉一股寒意直冲天灵盖,双腿一软,险些站立不稳,连忙躬身道:“外臣不敢!外臣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刘靖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到陈诚面前。

他身形高大,阴影完全笼罩了面前这个有些发抖的使臣。

“陈参军,你是个聪明人。这婚事,不必再提。”

刘靖的声音在陈诚耳边炸响,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酷。

“刘某的后宅,只容得下知心人,让你家节帅省省心吧。”

“至于你们心中真正所想之事……”

他大手一挥,在墙上舆图的信、抚二州位置上重重一拍。

“我知你家节帅心意,你且让他宽心。”

“饶、信、抚三州初定,残匪未绝,百姓惊惶。”

“本官不得不‘暂代管辖’,以安民心。”

“待到此三州彻底安定,路不拾遗之时,自会完璧归赵,给钟公一个交代。”

陈诚心头一颤,面如死灰。

暂代管辖?

彻底安定?

这番话显然是托词。

这“安定”的标准全凭刘靖一张嘴!

三月是安定,三年是安定,三十年也是安定。

这分明就是要把肉烂在锅里,什么时候吃,全看刘靖的心情。

但他偏偏无法反驳,最终只能长叹一声,躬身行礼:“外臣……明白了。”

走出刺史府大门,陈诚回望了一眼那森严的仪门,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

他并非庸人,岂能听不出刘靖那“暂代管辖”背后之意?

“虎狼之相,兼具狐狸之谋……”

陈诚紧了紧衣领,低声喃喃:“节帅想用女人拴住他,简直是痴人说梦。这洪州……怕是守不住了。”

……

打发走洪州使节,刘靖在鄱阳郡又休整了几日。

他再次巡视了水师大营与船坞,看着那一艘艘正在铺设龙骨的新式战舰,眼中野心勃勃。

随后,他安排季仲与柴根儿坐镇抚州,震慑宵小,自己则带着两千玄山都亲卫,启程返回歙州大本营。

大军刚过出饶州,一道重磅消息便如长了翅膀,飞向江西全境。

歙州刺史府,贴出了一张足以震碎所有人三观的榜文。

【今岁冬月腊八,歙州重开科举!】

【不问出身!不限户籍!凡江西道读书人,皆可赴歙州参考!】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股风,裹挟着各地的烟火气,吹进了茶寮酒肆,吹进了书院私塾,吹得整个江西道人心浮动。

信州,上饶。

此地古称“豫章门户”,扼守赣东北咽喉,信江穿城而过,水运通衢。

连绵的灵山山脉在秋雨中若隐若现。

这里山多田少,湿气极重,民风彪悍,百姓在夹缝中求生,养成了一副吃软不吃硬的火爆脾气。

为御这入骨的湿寒,当地人口味极重,非辛辣不足以下饭,非烈酒不足以暖身。

城外十里亭旁,一间四面漏风的简陋茶肆在萧瑟秋风中摇摇欲坠。

那断了一截的招牌上,依稀还能辨认出前朝“咸通”年间的残漆,也不知见证了多少次兵过如梳、匪过如篦的惨景。

茶肆外,一辆装饰华丽的牛车缓缓驶过。

车帘掀开,露出一张傅粉涂朱的世家公子脸庞。

他轻蔑地瞥了一眼茶肆里激动的寒门士子,用绢帕捂住口鼻,厌恶道:“一群沾满牛粪味的泥腿子,也妄想登堂入室?真是有辱斯文!走快些,莫要沾了晦气。”

却不知,他这声嘲讽,换来的是茶肆内几十双充满野心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的背影。

旧时代的余晖,终将被这些泥腿子踩在脚下。

茶肆内,光线昏暗,几张缺脚的方桌旁,围坐着几名年轻士子。

桌上摆着的并非文人雅集的珍馐,而是一大盘浓油赤酱、辛香扑鼻的炒石螺。

这是从信江淤泥里摸上来的贱物,配上几把捣烂的食茱萸(越椒)、老姜和紫苏爆炒,滋味厚重辛辣,只需几十文钱,便能让这几人咂摸大半日。

旁边是几碗浑浊的红米酒,漂着发黄的酒糟,这是当地农家自酿的劣酒,劲大烧喉。

这几名士子,身上穿的早已不是体面的丝绸襕衫,而是信州本地盛产的粗砺苎麻短褐。

那布料僵硬磨人,袖口早已起毛,补丁叠着补丁。

这是农夫才穿的短打扮,方便下田劳作。

他们脚下踩着的草鞋沾满了黄泥,指甲缝里还嵌着黑土。

在这乱世,斯文早已扫地,所谓的“耕读传家”,不过是白天在泥里刨食,晚上守着孤灯读几页残卷罢了。

“不限户籍?也不要那该死的举荐信?”

一名书生颤抖着手,指着那张从城门口揭下来的手抄榜文。

他那被茱萸姜蒜辣得通红、又因常年营养不良而干裂的嘴唇,此刻剧烈地哆嗦着。

“自黄巢乱后,科举虽存,却成了门阀私相授受的儿戏!我等寒门,纵有经天纬地之才,无‘行卷’之资,无权贵之荐,便只能老死户牖之下……”

说到此处,书生眼中浊泪滚落,滴在满是油污的桌面上:“这……这榜文,岂不是说,断了百年的龙门,又开了?”

“我等这般如草芥般的无权无势之人,也有机会入仕了?”

“可是……”

另一人有些犹豫:“我听说这次不考诗赋帖经?咱们背了半辈子的《切韵》和《文选》,岂不是白费了?”

“你懂什么!”

“啪”的一声!

这一掌虽无甚力气,但这破桌子本就缺腿不稳,竟也被震得剧烈摇晃,盘子里的螺壳哗啦啦乱跳。

书生疼得龇牙咧嘴,却顾不得揉手, 依旧嘶吼道。

“诗赋那是世家公子风花雪月的玩意儿!”

咱们哪有闲钱去请名师指点格律?”

“刘使君考的是‘策论’和‘算学’!考的是怎么治水、怎么算账、怎么安民!”

“这对咱们这些整日在泥地里打滚、知道民生疾苦的人来说,才是真正的公平!”

“直娘贼!老子给那目不识丁的李家土财主当了十年西席!”

“每日里像条狗一样摇尾乞怜!如今刘使君开了天恩,这鸟气老子受够了!”

“走!去歙州!”

“搏个前程!”

抚州,临川。

此地素有“才子之乡”的美誉,文风之盛,甚至压过首府洪州。

然而,危全讽的覆灭如同一场倒春寒,让这座刚刚易主的城池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与惶恐之中。

城南的“崇文坊”,曾是临川文气汇聚之地,如今却显得格外萧索。

巷口的青石板上,还残留着未被雨水冲刷干净的暗红血迹。

一间门楣歪斜、挂着“守正堂”破匾的私塾内,寒风顺着窗纸的破洞呼呼灌入,吹得那盏如豆的油灯忽明忽暗,将墙上孔圣人的画像映得斑驳陆离。

屋内没有取暖的炭盆,几个落魄文人正围坐在一起,以此汲取一点微薄的暖意。

他们身上那件标志着读书人身份的襕衫,早已洗得发白,甚至磨出了毛边。

袖口和肘部,密密麻麻地缝着补丁,针脚细密而整齐。

那是家中老妻或慈母在昏暗灯光下,一针一线缝补出来的最后的尊严。

头上的方巾虽然破旧,却依然包得一丝不苟,发髻梳得整整齐齐,透着一股子“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酸腐与倔强。

桌上摆着的吃食,寒酸得令人心酸。

一碟黑乎乎、干巴巴的咸干菜。

这是抚州穷苦人家过冬的命根子,芥菜晒干后加盐腌制,放在陶罐里密封。

这东西虽无半点油水,却胜在咸鲜入味,极耐咀嚼。

一根咸菜丝能在嘴里含上半个时辰,回味那一点点咸味,权当是骗骗肚里造反的馋虫。

旁边还有几块小的可怜的麦芽糖块。

这是临川的土产,用麦芽熬制,虽然不甚精致,但在这苦日子里,已是难得的甜味。

“咔崩!”

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童生用力啃了一口糖块,发出一声脆响,随即捂着腮帮子倒吸凉气,显然是崩到了那颗摇摇欲坠的老牙。

“听说了吗?那榜文……”

老童生揉着腮帮子,声音颤抖,眼中却闪烁着一种复杂的光芒。

“刘使君……真的不问出身?”

他环视四周,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窗外的风听去:“咱们……咱们这些以前给危家写过文书、甚至被迫写过讨贼檄文的人……只要有真才实学,也能去考?”

此言一出,屋内一片死寂。

众人的脸色都有些发白。

在乱世,站错队是要掉脑袋的。

危家倒了,他们这些依附于危家讨生活的文人,如今就像是丧家之犬,生怕被新主子清算。

“是真格的!”

旁边的年轻人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他从怀里掏出一串磨得发亮的铜钱,数了数,约莫有百十文,放在桌上,那是他准备去歙州的盘缠。

年轻人狠狠咬了一口手中的糖块,仿佛在咬碎这操蛋的命运:“我二舅在刺史府当差,负责倒夜香。”

“他亲眼看见,刘使君把那些临川大族送去的‘行卷’——就是那些个用金粉写诗、玉轴装裱的狗屁文章,统统扔进了废纸篓!”

“刘使君说了,乱世用重典,亦需真才!”

“这回科举,不考那些虚头巴脑的诗赋,只考策论和算学!”

“谁能治国安邦,谁能富国强兵,谁就上!”

年轻人的眼睛在油灯下亮得吓人:“诸位叔伯,这是咱们寒门的活路啊!”

“那危全讽只知道搜刮民脂民膏,那世家大族只知道兼并土地。”

“唯有这刘使君,是要给咱们一条通天的大道!”

“可是……”

老童生还是有些犹豫:“咱们毕竟是‘伪官’之后……”

“什么伪官!”

年轻人猛地站起来,带翻了那碟咸干菜,黑乎乎的菜干洒了一桌,“危家逼咱们写的,咱们能不写吗?”

“不写就是死!如今刘使君明察秋毫,只要咱们肚子里有货,怕什么?”

他抓起桌上的书箱,那书箱的背带早已磨断,是用两根麻绳接起来的。

“我不管你们去不去,反正明日一早,我就出发!”

“与其在这里守着咸干菜等死,不如去歙州搏一把!”

“若是中了,我便能堂堂正正地做人;若是死了,也算对得起读过的这几本圣贤书!”

吉州,庐陵。

不同于刚经战火、满目疮痍的抚州,这里乃是刺史彭玕的治下。

彭玕此人长袖善舞,善于在夹缝中求生存。

正是这番“识时务”,让吉州称得上有几分平安与富庶。

赣江穿城而过,码头上千帆竞发,商贾云集。

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子铜臭与脂粉混杂的甜腻气息,与外界的兵荒马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城南的官学对岸,一座名为“望江楼”的酒肆临江而建,飞檐斗拱,极尽奢华。

二楼雅间内,角落里的红泥炭炉烧得正旺,驱散了江上的寒气。

几名年轻士子临窗而坐,看着江面上往来的商船,神色惬意中透着几分精明与算计。

他们身上的穿戴,无一不讲究。

并非厚重的棉袍,而是吉州特产的细葛布深衣。

这葛布织得极细,光泽如丝,内衬丝绵,既轻便保暖,又透着股飘逸的魏晋风度。

腰间绣着云纹的丝绦,挂着成色温润的羊脂玉佩,随着动作叮当作响,彰显着家资的殷实。

他们手中不拿书卷,却摇着一把把湘妃竹折扇,扇面上画着淡雅的山水,题着不知所谓的风月诗句。

桌上的酒菜更是精致繁复。

一大盘赣江鱼脍摆在正中。

选的是赣江里最肥美的鳡鱼,活鱼现杀,厨子刀工了得,切出的鱼片薄如蝉翼,晶莹剔透,铺在洁白的冰盘上,宛如堆雪。

旁边佐以切得细如发丝的金橙丝、捣烂的芥辣酱、以及用梅子熬制的酸酱。红白相间,赏心悦目。

一名士子用象牙箸夹起一片鱼脍,蘸了蘸芥辣,送入口中,眯着眼享受那股直冲天灵盖的鲜辣与冰凉。

“好脍!好脍!”

他赞了一声,随即端起面前的吉安冬酒。

这酒色泽金黄,醇厚甘甜,乃是用糯米和酒曲在冬至前后酿造,埋藏地下数年方成。

“哎,诸位仁兄。”

这士子放下酒杯,语气变得有些微妙,透着股商人的精明:“你们说,这刘靖是不是想吞了咱们吉州?”

“此话怎讲?”

旁人问道。

“你们想啊。”

那士子指了指窗外的赣江:“这时候开科举,又不限户籍。”

“这不是明摆着要釜底抽薪吗?把咱们吉州的人才都吸走了,彭刺史还剩什么?剩一群只会种地的田舍郎?”

“釜底抽薪又如何?”

坐在他对面的另一名士子冷笑一声,饮尽杯中冬酒,整理了一下领口那精致的云纹刺绣。

“彭刺史虽然保境安民,但他毕竟老了,只顾着敛财,整日里忙着扩建他在吉水老家的宅邸,只想给自己留条富家翁的后路。”

“尤其是上次,为了讨好刘靖,他不惜耗费巨资,从广陵教坊买来那十二名绝色乐伎!”

“那是多少真金白银啊?转手就送了出去!”

“这等人,心中只有私利和权谋,宁可拿钱去买笑讨好外人,也不肯在咱们吉州士子身上花一文钱!”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滚滚东去的赣江水,眼中闪过一丝名为“野心”的火焰。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

“那刘靖虽然出身草莽,但你看他这一年来的手笔——吞饶州、灭危全讽、平信州,如今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开科举、抑门阀!连那不可一世的危全讽都被他烧成了灰,咱们这小小的吉州,迟早也是他的囊中之物。”

“这等人,才是乱世中的枭雄,是能成大事的主!”

他转过身,看着同伴们,嘴角勾起一抹精明的笑意:“咱们吉州人,最讲究的是什么?是眼光!是博戏般的豪赌!”

“现在的刘靖,就像是那奇货可居的宝玉。”

“咱们若是现在去投奔,那就是雪中送炭,是‘从龙之功’!”

“若是等他将来真的吞了江南,咱们再去,那就是锦上添花,连口汤都喝不上了!”

“若是刘使君真能给个实缺,别说去歙州,就是去龙潭虎穴,我也去得!”

这番话,说得在座几人怦然心动。

吉州人骨子里的那股子精明与冒险精神被彻底点燃了。

“王兄说得对!”

先前那名吃鱼脍的士子猛地一拍大腿,“这买卖,做得!咱们这就回去收拾细软,带上几车吉州的土特产,去歙州‘赶考’!”

“若是考中了,咱们就是开国功臣;若是考不中,凭咱们吉州人的生意头脑,在歙州做个富家翁也不难!”

袁州,宜春。

地处偏远,山高林密,与湘地接壤。

这里的士子,骨子里带着一股子野性与豪气,少了些江南的温婉,多了些山民的粗犷。

虽然地处偏远,但刘靖那“杀神”的威名早已随着商队传入了这深山老林。

尤其是听说刘靖在弋阳城下,用几门“大炮”轰开了危全讽的乌龟壳,更是让这些崇尚武力的袁州汉子心向往之。

驿站旁的简陋路边摊上,寒风凛冽。

几个背着沉重竹书箱的游学士子正围坐在篝火旁,大口吞咽着。

他们手里抓着的不是精致的点心,而是油汪汪的烟熏腊肉。

这腊肉用松柏枝熏制了整整一年,皮色金黄,肉质紧实,咬一口滋滋冒油,带着一股子独特的烟熏香味。

就着腊肉的,是大碗的油茶。

这是袁州特有的吃法,用茶叶、生姜、大蒜擂碎,加油盐煮沸,撒上炒熟的黄豆和炒米。

一碗下肚,浑身冒汗,最是解乏驱寒。

这些人的打扮更是奇特。

有的为了赶路方便,竟在儒衫外面套着猎户穿的兽皮坎肩,裤腿高高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腿,脚上蹬着耐磨的草鞋。

若非那背后的书箱和腰间悬挂的毛笔,活脱脱就是一群进山打猎的猎户。

“听说了没?那刘使君身高八尺,眼如铜铃,能生撕虎豹!就连那纵横鄱阳湖几十年的水匪李大麻子,都被他剁了脑袋喂鱼!”

一个年轻后生撕扯着腊肉,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亲眼所见:“但他对读书人却是极好!”

“听说只要考中,不仅给官做,还发媳妇呢!都是江南水乡的温婉女子,不像咱们这山里的婆娘,凶得像老虎!”

“去去去,净瞎扯!”

年长的同伴笑骂道,一巴掌拍在后生的脑门上。

他紧了紧身上的粗麻布包袱,目光灼灼地看向东方,眼中透着一股子坚定。

“不过这‘不限户籍’四个字,确是有王者气象。”

“咱们袁州虽远,但这等盛事,若不去见识一番,这辈子怕是都要后悔!”

“再说了,这乱世里,只有跟对了像刘使君这样的狠人,咱们这些山里人才能活出个人样来!”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对着群山大喊一声:“走!去歙州!”

“让那天下的读书人看看,咱们袁州的汉子,不仅能打猎,还能治国!”

洪州,豫章。

这里是江西道的首府,也是钟匡时的大本营。

滕王阁高耸入云,俯瞰着滔滔赣江,见证了无数文人墨客的悲欢离合。

作为首府,洪州的繁华是毋庸置疑的,但这繁华之下,却透着一股子令人窒息的压抑与腐朽。

随着刘靖吞并三州,钟匡时的恐惧转化为了对内部的疯狂清洗。

街面上巡逻的甲士明显比往日多了三成,一个个神色紧绷,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每一个路人,仿佛每个人脸上都写着“造反”二字。

滕王阁下的江边,是一片连绵的芦苇荡。

夜色深沉,几条不起眼的乌篷船静静地泊在芦苇深处,随着江波微微起伏。

船舱内,并没有点灯,只有炭火盆里发出的微弱红光,映照着几张年轻而愤懑的脸庞。

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浓郁的瓦罐煨汤的香气。

这是洪州人离不开的一口鲜,巨大的陶缸里层层叠叠码放着瓦罐,用硬木炭火恒温煨制七个时辰以上。

这一罐肉糜羹,汤色清亮,肉质鲜嫩,热气腾腾,最能抚慰深夜的寒意与饥肠。

坐在这里的几名士子,身上穿着看似光鲜的绫罗绸缎。

洪州乃是丝织业重镇,这绸缎料子极好,若是放在外地,定是富贵人家的象征。

但若是借着炭火仔细看去,便会发现那袖口、领边,往往积着洗不掉的陈年油渍和酒痕,袍角甚至还沾着市井的泥污。

这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打扮,显出一种混迹市井、怀才不遇的颓唐与落魄。

“咕嘟。”

一个面容清瘦的书生端起瓦罐,狠狠灌了一口滚烫的肉羹汤。

汤汁烫得他龇牙咧嘴,却仿佛只有这痛感才能压下心中的邪火。

“钟王昏聩!简直是昏聩至极!”

书生放下瓦罐,悲愤地低吼,声音在狭窄的船舱里回荡:“如今刘靖吞并三州,他不思整军经武,反而听信那帮阉竖的谗言,要在城内搞什么‘清查细作’!”

“昨日,城东的小李不过是在酒肆里说了句‘歙州兵强,刘使君仁义’,就被察事厅子的人当街抓走,至今生死不知!”

“这哪里是防细作,分明是防咱们这些读书人的嘴!”

“咱们洪州的才子,满腹经纶,却报国无门!”

另一名士子接过话茬,眼中满是血丝:“要么老死林泉,做一个乡野村夫;要么只能去给那些满身铜臭的商贾做账房,整日里算计着几文钱的进出!”

“这书,读得有什么意思?这圣贤道理,还有什么用?!”

“嘘——小声点!”

旁边一个胆小的同伴惊恐地掀开草帘,看了看外面漆黑的江面,生怕芦苇荡里藏着钟匡时的探子。

“怕什么!”

最先开口的那名清瘦书生猛地站起来,带翻了身边的酒壶。他咬牙切齿,眼中闪烁着决绝的光芒。

“钟王能挡得住咱们的人,还能挡得住咱们的心?!”

“反观那刘使君,起于微末,却气吞万里如虎!”

“如今更是广开才路,不问出身,不限户籍!”

“又岂会容不下咱们这些真心投效的士子?这才是明主!这才是咱们读书人该去的地方!”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袱,解开,里面是一套沾满米粉汤渍的短打衣裳,还有一个用来挑担子的竹扁担。

“我已经想好了。”

书生的声音变得异常冷静:“明日一早,我就扮作贩卖洪州浆粉的行商,挑着担子混出城去!”

“这洪州烂透了,我不待了!我要去歙州,去看看那新天新地!”

“同去!同去!”

其余几人也被这股豪气感染,纷纷响应。

“我也去!我家中还有几匹‘洪州白练’,正好贴身藏着,到了歙州便卖了换钱!”

“哪怕是死在路上,也好过在这滕王阁下,做一个醉生梦死的行尸走肉!”

夜风吹过芦苇荡,发出沙沙的声响。

……

数日后,洪州,豫章郡。

王府内,一片愁云惨淡。

陈诚风尘仆仆地赶回,衣衫上的尘土未及拍去,便跪在地上,将刘靖那番“暂代管辖”的话,一字不差、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钟匡时瘫坐在那张象征着镇南军最高权力的虎皮交椅上,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脊梁骨。

那张保养得宜的脸,此刻却满是灰败,眼窝深陷,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暂代管辖……好一个暂代管辖!”

钟匡时惨笑一声,声音嘶哑:“他刘靖这是要温水煮青蛙啊!待他消化了那三州之地,兵精粮足之时,本王这洪州,便成了他砧板上的鱼肉,任其宰割!”

一旁的谋士陈象,亦是一脸愁容,眉头紧锁成川字。

他本想献计连横,联络周边势力共抗强敌。

可如今看来,刘靖大势已成,携三州之威,兵锋所指,谁敢撄其锋芒?

更可怕的是那道“科举令”一出,如同一记釜底抽薪的绝户计,让洪州的人心……彻底散了。

厅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爆裂的噼啪声。

良久,钟匡时才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般,颤抖着声音问道:“先生……你说,若是咱们联络江州的延规兄长?让他从北面牵制一下,或许……或许还有转机?”

陈象闻言,面色一变,急忙上前一步,拱手苦劝:“大王不可!那钟延规虽是先王养子,却狼子野心,素来觊觎大位。如今更是早已献城转投杨吴。”

“此时联络他,无异于与虎谋皮!只怕前门拒虎,后门进狼啊!”

“那怎么办?!”

钟匡时猛地一拍扶手,眼中满是血丝:“难道就这么坐以待毙吗?!”

陈象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慌乱,低声道:“如今城中因搜捕细作已是风声鹤唳,百姓惊惶,若再有异动,恐生大乱。”

“当务之急,还是先停了搜捕,开仓放粮,安抚士子,稳住人心为上。”

“只要人心在,这洪州城便还在大王手中。”

“稳住人心?”

钟匡时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突然神经质地大笑起来,笑声凄厉,回荡在空旷的大厅里。

“哈哈哈哈……人心?先生,你还没看透吗?那刘靖最毒的,根本不是他的几万大军,而是他的那张榜文啊!”

他猛地站起身,踉跄着走到窗边,一把推开窗户,指着外面那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豫章城。

“他开了科举,不问出身,只考策论算学!”

“这就像是在这干柴堆里扔了一把火,烧得那些寒门泥腿子一个个眼珠子都红了!”

“本王为了防备,让察事厅子日夜抓人,严防死守。可结果呢?”

钟匡时转过身,死死盯着陈象,眼中透着一股穷途末路的悲凉与恐惧。

“前日才抓了几个妄议的秀才,今日街上就多了几十个要出城的‘行商’!甚至连王府里的护卫,都有人在偷偷打听歙州的军饷!”

“这人心……越抓越散,越防越反!就像手中的沙子,本王握得越紧,它流得越快啊!”

就在此时,厅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且杂乱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死寂。

一名浑身披挂的亲兵校尉,神色慌张地闯了进来,甚至忘了通报,手中还死死攥着一团皱巴巴的纸。

“报——!大王,大事不好了!”

钟匡时本就是惊弓之鸟,被这一嗓子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怒喝道:“慌什么!天塌了吗?!”

校尉“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呈上那团纸,声音带着哭腔:“大王,这是察事厅子刚从……刚从城北虎捷营的营房里搜出来的!”

“不光这一张,还有好多……弟兄们私底下都在传……”

钟匡时一把夺过那团纸,颤抖着展开。

借着昏暗的烛火,只见那是一张质地粗糙、泛着淡黄色的麻纸。

纸上并非手抄,而是印着工工整整、墨色均匀的字迹——正是刘靖那篇《告江西士庶书》及科举细则!

而在纸张的背面,甚至还印着几行令大头兵们心跳加速的粗体大字:“凡投效者,授田五亩,免税三年;凡考中者,不问出身,当场授官!”

“虎捷营……那是本王的亲军啊!”

钟匡时看着这几行字,只觉得一股逆血直冲天灵盖,眼前一阵发黑。

他原本以为刘靖只是在收买读书人的心,却没想到,这把火已经烧到了他的军营里,烧到了他最倚重的亲军枕头底下!

“他们……他们怎么敢?!”

钟匡时双目赤红,想要将纸撕碎,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连纸都拿不稳。

一旁的陈象看着那张廉价的麻纸,心中却是另一番惊涛骇浪。

他敏锐地注意到了纸张的印刷工艺。

这种大规模、低成本的印制能力,意味着刘靖可以像撒雪花一样,将他的“仁政”撒遍整个江南,无孔不入。

“大王。”

陈象的声音有些飘忽,透着深深的无力感:“这纸……不是细作带进来的。可能是顺着赣江飘下来的,可能是夹在商队的货物里混进来的,甚至可能是咱们的士兵出去采买时偷偷藏回来的……”

“这种手段,防不住的……真的防不住了。”

钟匡时无力地靠在窗框上,手指微微颤抖:“如今这洪州城,哪里还有半点金城汤池的模样?”

“只怕不用刘靖来攻,这城门……迟早会被自己人打开!”

陈象默然无语,只觉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

王府的烛火在风中摇曳,忽明忽暗,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如同鬼魅。

正如这洪州的局势,外有猛虎窥伺,磨刀霍霍;内有兄弟阋墙的隐患,暗流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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