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都暗流重庆的雾,黏得像化不开的糖稀。
赵佳贝怡站在小楼窗前,看着江面上蒸腾的白雾漫过吊脚楼的木栏杆,把远处的船鸣都泡得发闷。来这儿三天了,天就没真正晴过,衣服晾在屋里总带着股潮味,像她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堵。
“发啥呆呢?”顾慎之端着碗姜汤走进来,军绿色的褂子上还沾着点泥浆——他刚从外面勘察回来,说是看看周围的地形。
赵佳贝怡接过碗,指尖触到瓷碗的温热,心里稍缓:“这雾太大了,啥都看不清。”
“看不清才好。”顾慎之往窗外瞥了眼,眼神沉了沉,“街口那修鞋的,蹲三天了,磨的鞋跟比鞋底还亮。还有对门茶馆的伙计,擦桌子能擦出火星子,眼睛却老往咱这楼瞟。”
赵佳贝怡握着碗的手紧了紧。她早觉出不对劲了。这栋说是“民间救护机构办事处”的小楼,白墙红瓦,看着普通,可进出的路就一条,前后都有巷子能绕,典型的易守难攻。每天送来的饭菜倒精致,四菜一汤,可盛菜的瓷碗边缘总带着点没擦干净的油渍,不像正经厨子的手艺。
“那个姓戴的,今天又该来了吧?”她呷了口姜汤,辣味儿呛得嗓子眼发烫。
话音刚落,楼下就传来脚步声,不快不慢,皮鞋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格外清晰。小刘在院里喊了声“戴先生来了”,声音里透着点不自在——这小子前儿个想溜出去买包烟,刚走到巷口就被两个“挑夫”拦住了,说是“前面路滑,不安全”。
戴先生还是那身熨帖的中山装,袖口扣得严严实实,手里提着个黑皮包,笑容客气得像贴在脸上的:“顾先生,赵医生,今天气色好多了嘛。”
他的目光先落在顾慎之缠着绷带的腿上,又滑到赵佳贝怡的肩膀,最后停在她桌上摊开的笔记本上——那上面画着激发剂的分子结构图,是她凭着记忆一点点复原的。
戴某带来了一些营养品。他打开皮包,里面有几瓶罐头和一包红糖,“赵医生是南方人,可能会喜欢甜食。”
顾慎之没有回应,指向桌上的图纸:“戴先生,我补充了上次提到的激发剂特性。这东西遇水会挥发,重庆潮湿多雾,若日军将其投放到江中……”
戴先生打断他,翻开笔记本几页,指尖轻敲图纸,“这些技术细节已有专家研究。赵医生,听说您能治愈严重伤口而不使用抗生素?”他突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光。
赵佳贝怡心中一紧。这问题来得太突然,似乎在试探什么。她紧握衣角,装作无知:“不过是祖传草药方子的幸运罢了。”
“运气无法治愈那些冻伤的士兵。”戴先生微笑,但语气并不热情,“报纸上称您为‘红粉医侠’,拯救了一个连的兵力。”
戴先生将笔记本放回桌上,踱步至窗前,望向雾气:“实际上,重庆急需像您这样的医生。伤员在医院里等待,药品却无法送达,许多人只能看着伤口恶化。”
顾慎之皱眉,说道:“所以应立即上报日军阴谋,让上级做好准备。若激发剂用于平民……”
“顾先生不必急躁。”戴先生转身,笑容收敛,“军委会事务繁忙,需按程序进行。你们在此楼中待得无聊,不如加入我们的医疗总队?赵医生担任顾问,顾先生负责医疗器械维护,待遇优厚。”
气氛突然凝重。赵佳贝怡想要开口,被顾慎之阻止。
这哪里是邀请,分明是软禁。加入“医疗总队”后,与其他势力的联系将变得困难。
“感谢戴先生的好意。”顾慎之平静地说,“我们是前线人员,不适应城市生活。伤愈后,我们想回到野战医院。那里的伤员更需要帮助。”
戴先生笑容全无,嘴角紧绷。他沉默片刻,又笑了,更加热情:“理解理解,前线的同志都怀念战场。不急,你们再考虑一下。”
他拿起皮包,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说:“对了,楼下新来了一位姓林的护士,是圣约翰大学的毕业生,让她为你们换药。”
门关上后,顾慎之脸色沉重:“这姓戴的,狡猾如狐狸。”
赵佳贝怡望向戴先生消失的雾中,街角的“修鞋的”迅速收拾摊子跟随。她心中不安:“他提到的护士……可能是来监视我们的。”
“监视是肯定的。”顾慎之按压眉心,“他们想要激发剂情报,又担心我们与延安联系。国共合作表面和谐,实则暗流汹涌。”
此时,楼下传来敲门声,一个清脆的女声:“顾先生,赵医生在吗?我是林护士。”
赵佳贝怡和顾慎之对视,均看出彼此的警惕。
林护士看起来像学生,梳着麻花辫,白大褂略显旧,手持药箱,细声细气地说:“戴先生说你们的伤口该换药了。”
换药时,林护士动作轻柔,避开红肿处。赵佳贝怡突然问:“林护士在圣约翰学的是外科?”
林护士手一顿,未抬头:“是的,跟兰安教授实习过。”
“兰安教授?”赵佳贝怡心中一动,“他手术时总爱哼《玫瑰玫瑰我爱你》?”
这是她的试探。林护士笑了:“赵医生也知道兰教授?他其实是因为紧张而忘词,一直重复那一句。”
赵佳贝怡愣住。这反应不像是装的。兰安教授确实是圣约翰的外科权威,但她仅在上海进修时见过一次,并不知道他是否哼歌。
换完药后,林护士低声快速说:“明天下午三点,有卡车去江北送药,司机姓王,穿灰布褂子。”然后匆匆离开。
屋内沉默片刻,小刘挠头问:“这是什么意思?”
顾慎之望向林护士消失的雾中,笑了:“意味着有人不想让我们被戴先生控制。”
赵佳贝怡心中的不安逐渐消散。她拿起笔记本,划过复杂线条:“看来这雾都中,暗流不止一股。”
夜里,风起雾散,对岸的灯光隐约可见。赵佳贝怡躺在床上,听着楼下的声音,心中平静。
“睡不着?”顾慎之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我在想林护士的话。”她坐起身,“她是哪边的?”
“无关紧要。”顾慎之语气沉重,“关键是,明天我们有逃走的机会。”
“戴先生肯定在周围布置了人手。”赵佳贝怡焦虑,“如果我们逃走,就等于公然与他们对抗。”
“不逃走才是麻烦。”顾慎之站起来点亮油灯,火光在他眼中闪烁,“你没看明白?他们要的不是激发剂情报,而是你。你的草药方子能救命,现在药品短缺,谁有你,就等于掌握了一批生命。”
赵佳贝怡心中一寒。她一直以为是因为激发剂的事才被牵连,原来从雪山被救那天起,她就成了各方争夺的棋子。
“那激发剂的图纸怎么处理?”她看着桌上的笔记本,三天未眠完成的成果,不能落入居心叵测的人手中。
顾慎之拿起油灯走到桌边,翻到最后一页,从怀中掏出火柴盒,擦燃一根火柴。火舌舔上纸页时,他说:“记住脑子里的,最安全。”
火光映照着两人的脸,赵佳贝怡看着复杂的分子结构在火中扭曲、炭化,心情突然轻松了些。
“明天你和刘走。”顾慎之熄灭火,将纸灰倒入痰盂,“我行动不便,留下拖住他们。”
“不行!”赵佳贝怡立刻拒绝,“要么一起走,要么都不走。”
“听话。”顾慎之语气硬化,“你必须把激发剂的事告知延安的人,这东西比我们想象的更危险。日军在华北已经小规模试用,接触皮肤即溃烂,还会通过水源扩散。”
他从枕头下拿出一个金属小盒子,递给她:“样品在这里,小心保管。到了江北找老周,他在码头开杂货铺,门口挂着‘公平秤’的木牌。”
赵佳贝怡握着冰冷的盒子,指尖颤抖:“那你……”
“我没事。”顾慎之笑了笑,露出豁口的牙齿,“他们还需要我打探你的下落,不会对我怎么样。等你们安全了,通知我一声就行。”
窗外的风卷着雾,拍打着窗棂,仿佛有人在外徘徊。赵佳贝怡将小盒子塞进贴身口袋,指尖触到冰凉金属,心中却燃烧着火焰。她明白,明天的行动,不再是简单的逃跑。
天快亮时,她昏昏欲睡,梦见雪山哨所的白雪,刺眼。那些她治愈的士兵举枪敬礼,嘴里喊道“赵医生保重”。她想告诉他们,激发剂的事已有进展,但喉咙像是被雾堵住,无法发声。
醒来时,顾慎之已在院中活动腿脚,小刘帮他收拾背包,里面装着换洗衣物和半袋炒米。林护士送来的药箱敞开,里面的纱布减少了许多——显然顾慎之早有准备。
雾气又浓,太阳只留下模糊的光晕。赵佳贝怡对着镜子梳头,发现鬓角多了几根白发,像是霜露。她扯了扯头发遮住,转身看见顾慎之在看她,眼神中有话,却未说出。
“走吧。”她背起药箱,里面藏着金属小盒子,“别让王师傅等太久。”
小刘跟随其后,嘴里念叨着戴先生的人可能跟踪,手却紧握着顾慎之给的小刀。
走到巷口,果然看到两个“挑夫”靠墙而立,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们。赵佳贝怡深吸一口气,刚想说话,顾慎之故意将药箱摔在地上,对着小刘斥责:“让你昨晚收好东西,你偷懒,现在全洒了!”
“挑夫”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赵佳贝怡拉着小刘躲进旁边的窄巷,脚步声在雾中回响。她不敢回头,知道顾慎之正在用自己当诱饵,为他们争取时间。
窄巷尽头是条河,一艘乌篷船停在那里。船头站着个穿灰布褂子的男人,看到她手中的药箱,招了招手。
“王师傅?”赵佳贝怡喘着气问。
男人未答,掀开船帘。林护士竟在其中,对她笑了笑:“赵医生,快上船,戴先生的人发现就麻烦了。”
船启动时,赵佳贝怡回头望向那栋小楼,已经被雾遮住。她摸了摸贴身的口袋,金属盒子硌着心口,像块发热的石头。
小刘在旁边吐了口雾:“赵医生,顾大哥会没事吧?”
赵佳贝怡望着远处模糊的山影,那里藏着无数像顾慎之一样的人,在黑暗中前行。她紧握拳头,指甲掐进掌心:“他会没事的。我们完成使命,他就安全了。”
船在雾中行驶,马达声被雾吞没。赵佳贝怡知道,这只是开始。激发剂的秘密,她的草药方子,还有顾慎之的安危,都像这雾一样,纠缠在一起。但她不怕,就像在雪山哨所那样,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继续前进。
雾再大,总有散的时候。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