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的火苗一旦燃起,便能照亮最艰难的跋涉。自那次隔着玻璃窗与儿子无声交流后,万小雅眼中那层灰败的麻木似乎被彻底洗去,虽然疼痛依旧,沮丧仍会不时袭来,但一种更为内敛、更为坚韧的东西,在她眼底沉淀下来。
康复的日子,依旧是由分秒累积的痛楚和微米计量的进步组成的。徐治疗师成了病房里的常客,她的耐心与专业,如同精准的刻刀,一点点雕琢着万小雅僵硬的身体。肩关节的外展角度从三十度,艰难地拓展到四十五度,再到六十度;肘关节从无法完全伸直,到能够近乎平直地对抗轻微的阻力;最让人惊喜的是手指,在日复一日的抓握练习下,从勉强捏住柔软的棉花,到可以颤巍巍地捏起一颗小小的玻璃珠,再到某一天,她竟能用三根手指,极其缓慢却稳稳地,从云清朗掌心,拿起了一颗他偷偷带来的、她以前最爱吃的桂花糖。
当那颗小小的、晶莹的糖块被她费力地送入口中,熟悉的甜味在舌尖化开时,万小雅愣住了,随即,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混合着糖的甜涩,滴在压力衣紧绷的前襟上。那不是痛苦的眼泪,而是一种近乎神圣的、失而复得的狂喜与心酸。云清朗背过身去,肩膀微微耸动,良久,才红着眼眶转回来,握住她的手,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额头轻轻抵在她的手背上。
陈默来查房时,听说了这件事,严肃的脸上也难得露出了真切的笑容。“很好,精细动作的恢复是重要里程碑。”他仔细检查了她手部的疤痕和活动度,“压力衣和硅酮贴要继续坚持。另外,康复科建议可以开始尝试一些水疗,水的浮力可以减轻关节负重,有助于进行更大范围的活动,对心理也有放松作用。我安排一下,等伤口再稳定些就开始。”
水疗?云清朗和万小雅都有些茫然。几天后,他们被带到康复中心一个温暖的、弥漫着淡淡氯水气味的房间,里面有一个不大的、池水清澈见底的方形池子。在治疗师和云清朗的帮助下,卸去部分压力衣的万小雅,被缓缓放入温度适宜的池水中。
当水流轻柔地托起她沉重的、布满伤痕的躯体时,万小雅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几乎不可闻的喟叹。那是自受伤以来,她的身体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彻底而温柔的承托,而非无处不在的疼痛和束缚。在水中,徐治疗师引导她进行着那些在陆地上痛彻心扉的动作——抬臂、划动、屈膝、蹬腿。阻力依旧存在,疼痛并未消失,但确实减轻了许多,而且一种久违的、对身体部分的掌控感,隐约回归。
她闭着眼,任由水流拂过颈间狰狞的疤痕,第一次没有感到那么强烈的羞耻和抗拒。水是包容的,它不分美丑,只温柔包裹。
几次水疗之后,万小雅的精神状态明显更松弛了一些。她开始主动询问康复的进展,甚至会和徐治疗师讨论下一个阶段的目标。云清朗的学习也更加深入,他不仅熟练掌握了全套的被动辅助手法,还开始学习一些简单的疤痕按摩技巧,并严格按照营养师的建议,精心准备着她的每一餐流食或半流食,想方设法让她多吃一口。
王二狗则成了他们与外界连接的重要纽带。他不仅照顾好云霄,还渐渐摸清了医院周边,知道哪里能买到最新鲜的水果,哪里可以找到适合孩子玩闹又安全的小公园。他有时会带回一些市井见闻,或是陈默父母托他捎来的家乡特产和殷切问候,让病房里多了几分烟火气和人情味。
一切都似乎在向好的方向发展,直到一个阴沉的下午。
陈默带着一身疲惫来到病房,治疗医生正准备检查万小雅颈背部一片增生略显明显的疤痕。陈默忙退出去,随身携带的、一个类似黑色烟盒大小、从不离身的特殊通讯器,突然发出了一阵低沉而规律的震动。
陈默的脸色瞬间变了。那是一种云清朗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的凝重,甚至有一丝凌厉的锐气划过眼底,与他平日医生沉静的气质截然不同。他迅速掏出通讯器,看了一眼上面闪烁的代码,眉头紧锁。
“怎么了,阿默?”云清朗敏锐地察觉到不对。
陈默迅速收敛了外露的情绪,但眼神依旧深沉:“没什么,医院的事。小雅,医生说这片疤痕增生有点快,需要调整一下压力衣的力度,可能要考虑局部注射一点药物抑制一下。我明天让治疗师过来处理。”他语速如常,但云清朗能感觉到他的心思已经不在这里。
匆匆交代几句,陈默便离开了,步伐比平时快了不少。
当天深夜,云清朗在陪护椅上浅眠,忽然被一阵极其轻微、却绝非医院寻常夜勤人员的脚步声惊醒。那脚步声很轻,落地却异常沉稳,节奏特殊,隐隐带着一种经过严格训练的谨慎,停在他们的病房门外,似乎犹豫了一下。
云清朗瞬间睡意全无,内力无声流转至双耳,凝神细听。门外的人呼吸悠长细微,几乎听不见,但存在感却如磐石。不是护士,也不是医生。他轻轻起身,无声地挪到门边,透过门上的观察窗向外望去。
走廊灯光昏暗,一个穿着深色便装、身形挺拔如松的男人侧身站在不远处,似乎正看着护士站的方向,又像是在等待什么。那人似乎察觉到了窥视,极其自然地转过头,目光恰好与云清朗对上。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像两口古井,映不出丝毫情绪,只有一片纯粹的、冰冷的观察与评估。没有任何恶意,却也绝无善意,仿佛云清朗和这间病房,只是他需要确认的某个坐标点。
男人对云清朗的注视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算是打过招呼,随即转身,迈着同样轻捷而稳健的步伐,消失在走廊拐角。
云清朗的心脏咚咚直跳。这人是谁?为何深夜出现在此?那眼神,那步伐,绝非常人。是陈默那边的人?还是……冲着他们来的?他想起白天的通讯器,想起陈默瞬间变换的脸色。
后半夜,云清朗再未合眼,警惕地听着门外的动静,直到天色微明,医院日常的喧嚣渐渐响起,那神秘的访客也再未出现。
第二天,陈默照常来查房,神色已恢复平静,仔细检查了万小雅的状况,调整了用药,对昨晚的事只字未提。云清朗几次想开口询问,但看到陈默眼中那份不欲多言的沉静,又将话咽了回去。他了解陈默,若他不想说,问也无用。只是,那份隐隐的不安,像一颗石子投入心湖,荡开了涟漪。
几天后的傍晚,云清朗下楼去食堂打饭,回来时,在住院部一楼大厅的僻静角落,又看到了那个男人。他正与陈默低声交谈着。陈默背对着云清朗的方向,看不清表情,但肩膀的线条绷得很紧。那男人则微微侧脸,目光掠过大厅往来的人群,偶尔落在陈默脸上,说着什么。
云清朗停下脚步,借着柱子的遮挡,凝神望去。两人交谈的时间不长,很快,男人将一个薄薄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牛皮纸袋递给陈默。陈默接过,快速塞进白大褂内侧口袋,点了点头。男人不再多言,转身离去,身影很快融入门外渐浓的暮色中。
陈默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才转身朝电梯方向走来。一转身,便看到了不远处的云清朗。他脚步微顿,随即恢复如常,走到云清朗面前。
“清朗。”他语气平静。
云清朗看着他,直截了当地问:“默子,那人是谁?是不是……和我们有关?” 他用了“我们”,将陈默也包含在内,也点明了担忧。
陈默与他对视片刻,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无奈,也有些许如释重负。他看了看四周,低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晚上吧,等小雅睡了,去我办公室。”
是夜,万小雅在镇痛泵和疲惫的双重作用下沉沉睡去。云清朗交代王二狗守在病房外,自己跟着陈默,来到了他位于行政楼顶层的办公室。
办公室很宽敞,但陈设简洁到近乎冷硬,巨大的书架上多是厚重的医学典籍和外文资料,办公桌上除了电脑和文件,几乎别无他物。窗户对着城市的夜景,灯火阑珊。
陈默给云清朗倒了杯水,自己则站在窗边,望着窗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清朗,我之前的任务,还没有彻底结束。”他转过身,看着云清朗,“不,应该说,因为小雅的事,有些我以为已经了结的线头,又被扯出来了。”
云清朗的心一沉:“和那场火有关?”
“不确定,但有可能。”陈默走回办公桌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我的任务内容不能多说,涉及一些……特殊的生物医学研究和国际上的灰色地带。我们小组之前截获了一些情报,捣毁了一个境外利用违禁生物制剂进行非法人体实验的据点,但主脑和部分核心数据在逃。行动中,我们发现了部分实验体,状况……很惨。”他眼中掠过一丝阴霾。
“这和小雅……”云清朗握紧了拳头。
“我们追查线索时,发现那个据点前期的一些试探性活动和资料泄露,可能和国内某些试图走捷径、钻研歪门邪道的势力有隐约的瓜葛。方向很模糊,本来已经快断了。”陈默顿了顿,眼神锐利起来,“但是,小雅受伤后,我动用了些权限,详细分析了你们遇袭前后的所有能查到的信息,包括火场残留物的异常报告。”
他从抽屉里拿出那个牛皮纸袋,抽出一份文件,推到云清朗面前。“这是加急的复检报告。最初的火场鉴定,认为是普通的助燃剂。但我们用更精密的方法重新分析了灰烬样本,发现了一种极其微量、却性质特殊的有机磷化合物残留。这种化合物,并不常见于普通纵火案,反而……和我们之前任务中,某个未完全验证的、关于神经毒素载体高温分解产物的推测模型,有部分特征吻合。”
云清朗猛地站起,脸色煞白:“你是说……那场火,不是意外?是有人……用了毒?!”
“不能完全确定。”陈默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剂量极微,也可能是在其他环节污染。而且,即使是真的,这种关联也非常间接,更像是一种……恶意的模仿或者拙劣的尝试,并非我们追查的那个核心团伙的直接手笔。但无论如何,这指向了一种可能性——那场火,也许不是简单的江湖恩怨或意外。”
他拿起另一份薄薄的资料:“还有,我让人重新梳理了你们遇袭前半年的情况。发现一个疑点。小雅曾带着霄儿去城西的慈幼局送过一批旧衣,那是她常做的善事。但那次,据慈幼局的管事模糊回忆,似乎有个生面孔,远远看过小雅几眼,还向附近杂货铺的伙计打听过几句你们的事,问得颇为仔细。那人描述模糊,只记得戴着斗笠,声音沙哑。”
云清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有人早就盯上了小雅?为什么?她从不与人结怨!”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陈默眉头紧锁,“如果目标是小雅姐,或者是你,为何选择对小雅和霄儿下手,而且是用这种……近乎虐杀的方式?如果与我之前的任务有关,为何牵连到毫无瓜葛的你们?逻辑上说不通。”
他看向云清朗,眼神沉重:“昨晚和今天你见到的人,是我以前的队友,现在负责一些外围的情报跟进和安保协调。我请他帮忙,暗中调查这两条线索,并加强医院这边的隐蔽警戒。在没有确凿证据和清晰动机之前,我不想打草惊蛇,也不想让你们陷入更深的恐慌。尤其是小雅,她现在受不得任何刺激。”
云清朗胸膛剧烈起伏,愤怒、后怕、疑惑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淹没。他一直以为那是一场可怕的意外,是天灾,是自己没能保护妻儿的无能。可现在,陈默告诉他,那可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针对他最柔弱妻儿的毒火!这比单纯的意外,更让他感到毛骨悚然和滔天怒火。
“是谁……到底是谁?!”他声音嘶哑,带着嗜血的寒意。
“冷静,清朗。”陈默的声音如同冰水,浇熄着他失控的怒火,“现在最重要的是小雅和霄儿的安全与康复。敌暗我明,冲动无济于事。我已经安排了可靠的人手,暗中保护医院这边,特别是你们所在的病房楼层。二狗和霄儿那边,我也会留意。你自己,更要稳住。小雅现在极度依赖你,你若乱了,她怎么办?”
云清朗闭上眼,强迫自己深呼吸,运转内力,平复翻腾的气血。许久,他才睁开眼,眼底已是一片冰冷的沉静,那是在江湖风雨中磨砺出的、面对危险时的本能状态。
“我明白了,默子。”他的声音恢复了平稳,却带着金属般的质感,“暗中调查,加强戒备,按兵不动。我会照顾好小雅和霄儿,不会露出破绽。但是,”他盯着陈默,“有任何进展,无论好坏,你必须立刻告诉我。这是我的底线。”
陈默看着他,知道这是云清朗最大的让步,也是他作为丈夫和父亲必须拥有的知情权。他点了点头:“好。有确切的、需要你知道的消息,我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
离开陈默的办公室,走在寂静的走廊里,云清朗感觉脚下的地面似乎都不同了。原本只是充斥着消毒水味和疾病痛苦的医院空间,此刻仿佛也隐藏着无形的危机。他看着病房窗户透出的温暖灯光,想着里面沉睡的妻子和可能早已进入梦乡的儿子,心中那簇因康复希望而燃起的暖火旁,陡然升起了一道冰冷的、名为警惕和仇恨的阴影。
康复之路,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漫长和凶险。不仅要与伤痛和疤痕搏斗,还要提防暗处可能再次袭来的毒火。但这一次,他不再是最初那个绝望无助的丈夫。他有医术通天的兄弟在侧,有需要他守护的至亲在怀,更有了一双重新擦亮、审视危机的眼睛。
回到病房,万小雅依旧安睡,眉头微蹙,不知梦到了什么。云清朗坐在床边,轻轻握住她的手,感受着那微弱却平稳的脉搏。窗外的城市灯火依旧璀璨,却再也照不进他心底那片刚刚被阴霾笼罩的角落。他默默运转内力,耳力提升到极致,捕捉着楼层里每一个细微的声响,如同最忠诚的哨兵,守护着这片来之不易的、脆弱的安宁。
夜还很长,而潜藏的谜团与危险,才刚刚露出一角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