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五的晨雾裹着香灰气,黏在凤栖宫的琉璃瓦上,像层化不开的薄霜。
洒扫的宫人正将最后几片蓝蝶残骸铲进竹筐,蝶翅上的磷粉沾在扫帚上,泛着诡异的蓝光。
老太监福安拢着袖子缩在廊下,偷眼打量那位立在殿前的红裙女子——
残蝶阁主今儿个没画那道招牌似的残蝶妆,素净着一张脸,眉梢眼底却带着股冷意,反倒更教人心里发毛。
“南姑娘,王爷刚服了药睡下,怕是......”
“我不是找他。”
南昭指尖一弹,那粒莹白的珍珠在晨光中划出道圆润的弧线,悬在半空微微转动,
“淑太妃关在哪儿?”
福安后颈的汗毛“唰”地竖了起来,几乎要戳破衣领。
自那夜永宁宫的变故后,淑太妃就被囚在冷宫最深处的地窖里,听看守的小太监说,她每日疯疯癫癫的,总对着墙喊“昭儿”,声音凄厉得像鬼哭。
“这......这不合规矩啊,太妃娘娘毕竟是......”
珍珠突然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截住。
萧云霁不知何时晃了出来,紫金冠歪歪斜斜地挂在头上,眼下两团青黑,活像宿醉了三天三夜。
“巧了不是?”
他晃了晃手里的食盒,银锁扣叮当作响,
“本王正要去会会我那疯癫的庶母,特意带了她最爱的杏仁酪呢~”
南昭眯眼看向食盒的缝隙——
里头哪是什么软糯点心,分明衬着柄寒光凛凛的短刀,刀鞘上还沾着未干的血渍。
冷宫地窖竟比想象中干燥,只是弥漫着股陈腐的霉味,混着淡淡的血腥气。
淑太妃蜷在稻草堆上,华发蓬乱如草,正用枯瘦的指甲在墙面上刻蝴蝶,刻痕深得见了砖,边缘还沾着些暗红的血。
听见脚步声,她头也不抬地哼起小调,调子歪歪扭扭,却是《破阵乐》的第七拍,与姜氏琴谱上的标记分毫不差。
“娘娘别来无恙啊。”
萧云霁笑嘻嘻地蹲下身,食盒“咔嗒”一声打开,露出里头寒光闪闪的刀,
“侄儿给您送‘点心’来了。”
太妃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在看到南昭的瞬间突然暴起!
铁链哗啦作响,带着铁锈的腥气扫过地面,她枯爪似的手直取南昭咽喉,指甲缝里还嵌着墙灰:
“贱人!把蛊母还来!那是哀家的!”
南昭侧身避过,手腕一翻,珍珠在掌心泛出诡谲的蓝光:
“娘娘养了一辈子蛊,可曾见过活着的蛊母?”
地窖里骤然死寂。
太妃的瞳孔剧烈收缩,像见了鬼似的,目光死死黏在那粒珍珠上,嘴唇哆嗦着:
“不可能......姜氏明明把它种在......”
“种在我妹妹的心脉里?”
南昭突然上前一步,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
“可惜我娘棋高一着——真正的蛊母,是这粒南海鲛珠,妹妹心口的不过是引蛊的幌子。”
萧云霁的扇子“啪”地合上,脸上的笑意淡了:
“等等,照这么说,这些年太妃您用活人养的那些......”
“都是赝品。”
南昭冷笑一声,指尖摩挲着珍珠冰凉的表面,
“先帝从南海寻来的鲛珠,能吸噬蛊毒,被我娘调包制成了蛊母容器。真正的蛊毒早在二十年前,就随着我娘的血......”
她的话突然顿住。淑太妃的指甲不知何时抠进了她的手腕,黑褐色的血顺着伤口渗出来,滴在珍珠上,竟让那莹白的光华渐渐转成金色——
与萧泽琰心口的蝶纹一模一样!
“好孩子......”
太妃突然癫狂大笑,笑声在空旷的地窖里回荡,像破锣敲在冰面上,
“你可知共生蛊为何叫共生?”
她猛地扯开衣襟,枯瘦的胸口赫然是个黑洞,边缘泛着青黑,
“因为它要吃够至亲的骨血才会成熟!姜氏的血,你妹妹的血,现在......轮到你了!”
短刀贯穿咽喉的闷响打断了她的疯言。
萧云霁慢条斯理地搅动刀柄,直到血色漫过他的指节,才抽出刀来,用太妃的衣襟擦了擦刃面:
“话太多容易噎着,庶母大人。”
地窖里只剩下稻草被风吹动的轻响,那粒染了血的珍珠躺在南昭掌心,金蓝交织的光缓缓流动,像藏着两世的恩怨,终于在此刻落定。
残蝶阁的老梅开了第二茬花,粉白的花瓣裹着残雪,在枝头颤巍巍地招展。
南昭立在树下,看妹妹踮着脚尖,偷偷往萧泽琰的药碗里撒蜂蜜,小脸上满是得逞的狡黠。
小姑娘手腕上的银铃随着动作叮咚作响,清脆得像檐角的冰棱坠落,哪还有半分前些日子病恹恹的模样。
“阁主。”
花妍儿抱着个锦盒匆匆走来,鬓边沾了片梅花瓣,
“萧王爷在门外等着,说要找您讨样东西。”
南昭指间的珍珠转了个圈,莹白的光在她掌心流转。
她抬眼望向月洞门,萧泽琰正一袭月白常服倚在门边,晨光落在他肩头,染得那截缺指的手腕都柔和了几分。
他手里握着卷琴谱,正是那本沾过血的《破阵十八拍》残本,边角已被细心修补过。
“王爷来得正好。”
她晃了晃掌心的珍珠,语气里带着点刻意的轻快,
“听说凤栖宫的腊梅酿成酒了?我可等着尝鲜呢。”
萧泽琰低笑出声,袖中滑出个莹润的白玉瓶,瓶身上雕着缠枝梅纹:
“巧了,我也听说残蝶阁主擅解相思,特来讨个方子。”
风过梅梢,吹落满树红雪,纷纷扬扬落在两人肩头。
南昭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娘亲抱着她在雪地里哼的歌谣,那时听不懂的词句,如今想来,竟字字都带着锥心的温柔。
“萧泽琰。”
她将掌心的珍珠抛过去,看着它在空中划出道银亮的弧线,
“腊八那日,你当真听见我走调的第七拍了?”
他稳稳接住珍珠的瞬间,心口的金色蝶纹突然流转起来,像活了般在皮肤下游动:“听见了。”
他用那只缺指的手抚过琴谱某页,声音轻得像落雪,
“还听见你娘没唱完的下半阙。”
南昭凑过去看,只见谱线空白处,赫然多出几行朱砂小字,笔触柔软得如初雪落在梅枝:
「蛊母非毒,相思成劫。破阵之法,唯以真心易之。」
梅枝上的积雪“扑簌簌”落下,溅在两人脚边。
南昭望着他掌心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薄茧——那是常年握刀、抚琴磨出的印记,突然彻悟了姜氏最后的布局。
原来这世间最烈的蛊,从来都不是仇恨。
是藏在刀光剑影里的牵挂,是埋在血雨腥风中的惦念,是明明隔着生死恩怨,却偏要往对方心上闯的执念。
就像此刻,他指尖的温度透过珍珠传来,烫得她心口发颤,却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