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五年,正月初一。
子时刚过,洛阳城便如同从沉睡中惊醒的巨兽,被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爆竹声彻底淹没。噼啪作响的声响连绵不绝,仿佛要将旧岁所有的不安与晦暗都驱散殆尽。清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浓烈的硫磺气息,与家家户户飘出的祭灶糖瓜的甜香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帝都新年独特的气味。
天色未明,朱雀大街及连接各里坊的主要街道上已是车马络绎,灯火如龙。身着崭新朝服、手持象牙玉笏的文武百官,在亲随家仆提着的琉璃灯或羊角灯映照下,踏着昨夜落下的、尚未及彻底清扫的残雪,向着皇城方向沉默而迅速地汇聚。今日是“元日大朝会”,是一年之始最为隆重的典礼,象征着皇权的至高无上与帝国的四海升平。无论私下里党争如何激烈,政见如何相左,在这一日,所有人都必须收敛锋芒,展现出君明臣贤、万邦来朝的盛世气象。
林砚身着代表翰林院从五品待诏的青色官袍,跟在队伍中后段,沉默地行走着。他身上似乎还残留着昨夜家宴的温馨气息,苏婉儿亲手为他抚平袍服褶皱时那温柔而隐含担忧的眼神,犹在眼前。“夫君,今日大朝,一切小心。”她轻声的嘱咐,与眼前这肃穆而暗藏机锋的氛围形成了微妙的反差。然而,此刻他的心境却与这满城近乎喧嚣的喜庆格格不入。昨日在张崇相府书房中,那位老臣指着西北舆图时凝重无比的神色,以及关于拓跋烈异动、朝堂掣肘的沉重话语,如同巨大的磐石压在他的心口,让他对这场即将到来的、看似辉煌无比的庆典,充满了难以言喻的不安。
皇城之内,更是灯火璀璨,仪仗森严。高大的宫门次第打开,沉重的朱漆门轴发出悠长的吱呀声,仿佛开启了一个与外界喧嚣隔绝的、秩序森严的独立世界。百官依品级鱼贯而入,穿过足以容纳万人的广阔广场,汉白玉铺就的御道在晨曦微光和无数灯笼火把的映照下,泛着清冷的光泽。两侧伫立着甲胄鲜明、纹丝不动的金甲卫士,如同泥塑金雕。
步入巍峨肃穆、可纳千人的金銮殿,一股混合着顶级檀香与陈旧木料的气息扑面而来。殿内蟠龙金柱高耸,需数人合抱,支撑起绘满彩绘藻井的宏伟殿顶。御座之下,文武百官依照品级爵位,分列左右,衣冠济济,却鸦雀无声。一种无形的、令人不由自主屏息的威压,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林砚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官靴踏在金砖上的细微回响,以及身边几位年老官员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卯时正刻,司礼监太监尖锐而悠长的唱喏声,如同利剑划破了殿内的寂静。
“陛下驾到——”
钟鼓楼上的编钟与皮鼓应和着发出庄严肃穆的乐声。
在八名手持拂尘、屏息凝神的内侍引领下,皇帝赵禛身着繁复庄重的玄衣纁裳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前垂十二串旒珠的冕冠,缓步登上丹墀,端坐于那张象征着天下权柄的龙椅之上。他年轻的脸庞在五彩玉珠串成的旒帘遮挡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甚相符的、刻意维持的威仪。只是,若细看,便能发现他那扶在龙椅扶手上的手指,正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眼神透过晃动的旒珠扫视下方群臣时,深处似乎仍残留着一丝被盛大典礼驱赶不走的倦怠与疏离。
“臣等恭祝陛下圣体安康,万岁万岁万万岁!恭祝吾皇江山永固,国泰民安!”
山呼海啸般的朝贺声浪如同实质般席卷整个大殿,震得梁柱间的尘埃都仿佛在微微颤动,殿外远处隐约传来的爆竹声此刻也完全被掩盖。这是帝国最高权力中心在元日应有的景象,象征着无上的荣耀、秩序与团结。
皇帝微微抬手,声音透过旒珠传来,带着程式化的温和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慵懒:“众卿平身。今日元正,天地同庆,与诸卿共贺新岁,朕心甚慰。”
“谢陛下!”百官再拜,而后起身归位。
繁琐而庄重的朝贺礼仪开始按部就班地进行。太常寺官员出列,朗声诵读文采斐然、辞藻华丽的贺表,歌颂着景和四年的“文治武功”与“风调雨顺”,仿佛去岁江淮的洪灾、朝堂的党争、边境的紧张都从未存在。接着,宗室亲王、勋贵代表、文武重臣依序上前,献上早已准备好的、充满吉祥寓意的祝词,诸如“河清海晏”、“物阜民丰”、“万邦来朝”之类的词语不绝于耳。
林砚垂首站在翰林院的队列中,目光低垂,却将前方景象尽收眼底。他能看到枢密使沈肃面无表情,如同老僧入定,仿佛完全沉浸在眼前的“盛世祥和”之中;他能看到兵部尚书刘文正眉头微蹙,嘴唇紧抿,那双握着玉笏的手因用力而指节微微发白,显然在强自按捺着内心的焦虑;他也能看到户部尚书崔文瀚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与身旁同僚低声交换着眼神,似乎对眼前这套流程颇为满意。一派歌舞升平,其乐融融,仿佛昨日朝堂上那场关于西北边患、国库空虚的激烈争吵只是一场幻梦。
然而,林砚心中那份源于张崇警示的不安,非但没有被这满殿的祥和驱散,反而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汁,愈发扩散开来。他想起醉烟楼开业那晚,柳如烟曾提及有西北来的商队抱怨边境榷场近来管控突然收紧,货物滞留;他也想起前几日阅读前朝邸报时,留意到去岁冬天北疆的雪灾似乎格外严重……这些零散的、看似无关的信息,在此刻大殿庄重音乐的背景下,却像一块块拼图,在他脑海中逐渐勾勒出一幅危机四伏的图景。
庆典的流程仍在继续。教坊司的乐师奏起了《秦王破阵乐》的改良版本,气势恢宏,象征着武功昌盛。身着彩衣的舞姬们随着鼓点翩跹起舞,长袖挥动,如同云霞缭绕。皇帝似乎也被这热烈的气氛感染,脸上露出了些许真实的笑容,偶尔还会对某位大臣的祝词点头表示赞许。
但林砚却感觉胸口愈发沉闷。这金碧辉煌的大殿,这庄严肃穆的礼仪,这歌功颂德的辞藻,都像是一层华丽而脆弱的丝绸,覆盖在可能即将喷发的火山之上。他几乎能听到那丝绸之下,岩浆翻滚涌动的低沉轰鸣。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丹墀之上,那位被旒珠和衮服包裹着的年轻帝王。这位天下之主,是否也再关注着那来自遥远西北的不祥之音?还是依旧沉醉在这元日清晨,由权力和礼仪共同编织的祥和幻梦之中?
时间的流逝在此刻变得异常缓慢而又充满张力。当司礼太监再次高喊某个流程环节时,林砚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那尖锐的声音随时会被另一种更加刺耳、更加急促的声音所打断。
殿外的天色,在不知不觉中,已然大亮。阳光透过高窗上的蝉翼纱,在殿内投下斑驳的光影。然而,这光明并未带来多少暖意,反而让林砚心中那份源于未知的寒意,愈发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