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的喜庆气氛,如同覆盖洛阳城的积雪,表面一片洁白祥和,底下却暗藏着冰凌与沟壑。醉烟楼的红火、林府家宴的温馨,都只是这帝都冬日里些许的暖色,真正的寒流,正从遥远的西北边陲,裹挟着风沙与肃杀,悄然席卷而至。
腊月二十五,例行朝会。金銮殿内,炭火烧得旺,却驱不散某些大臣眉宇间的凝重。一番日常奏对后,兵部尚书刘文正手持玉笏,步履沉稳地出列,他面容刚毅,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忧急:
“陛下,臣有本奏。近日接连收到灵州、夏州等地军报,西北党项诸部,近来异动频频。其首领拓跋烈,以今岁朝廷赏赐不足、抚恤不均为由,频频召集各部酋长会盟,厉兵秣马,控弦之士已聚数万。边境哨探回报,见其部落牛羊大量宰杀,似在储备军粮,往来信使亦较平日频繁数倍。臣恐其心怀叵测,有不臣之举,边关恐生战事,恳请陛下未雨绸缪,早做决断!”
“拓跋烈”三个字如同重锤,敲在寂静的大殿上,引起一阵细微的骚动。这位党项首领,勇猛彪悍,桀骜不驯,去岁就曾因不满“定难军”节度使的辖制,小规模寇边,被张崇率军击退后,表面臣服,实则一直蠢蠢欲动。
龙椅上的皇帝赵禛皱了皱眉,显然对这个消息感到厌烦,他揉了揉眉心,带着倦意问道:“赏赐不足?去岁不是已然拨付了吗?这蛮夷之辈,真是贪得无厌!”
刘文正沉声道:“陛下,去岁拨付之赏赐,相较于其要求,确有不足。且据臣所知,沿途转运,或有……损耗。拓跋烈以此为借口,其心昭然若揭。如今西北驻军,因连年欠饷,士气不振,兵甲亦多陈旧,若拓跋烈真的大举来犯,恐难抵挡。臣请陛下,速拨钱粮,充实边关,整饬武备,调派精兵,以防不测!”
话音刚落,户部尚书崔文瀚立刻站了出来,他面容清瘦,声音却带着户部特有的算计与尖锐:“陛下!刘尚书此言,未免危言耸听!拓跋烈不过一介蛮酋,些许不满,聚众闹事,历年皆有,何须如此兴师动众?去岁为赈江淮水患,国库已然空虚,今岁各地税收尚未完全入库,哪有余钱拨付边关?更何况,年关在即,百官俸禄、宫中用度,哪一项不是开支?此时妄言兴兵,耗费巨大,岂是治国之道?臣以为,当遣一能言善辩之使臣,前往安抚,申明朝廷恩威,方为上策!”
“安抚?”刘文正怒极反笑,“崔尚书!待到党项铁骑踏破边城,烽火照彻西北之时,再去安抚,还来得及吗?军国大事,岂能儿戏!若无钱粮,让边军将士饿着肚子、拿着破烂兵器去抵御虎狼之师吗?!”
崔文瀚毫不退让,反唇相讥:“刘尚书只知要钱要粮,可知这钱粮从何而来?莫非又要加赋于民?如今百姓负担已重,再行加派,恐生内乱!届时外患未平,内乱又起,刘尚书可能担当此责?!”
“你……!”刘文正气得脸色发红,却一时语塞。国库空虚是事实,加赋更是敏感话题。
“陛下,” 此时,枢密使沈肃缓缓出列,他神色平静,语调沉稳,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超然,“刘尚书忧心边事,其情可悯。崔尚书统筹国库,亦是从大局考量。然则,西北之事,虚实尚未可知。或许如崔尚书所言,不过是蛮夷索赏的惯用伎俩。若朝廷反应过度,大肆调兵遣将,反而显得心虚,可能激化矛盾。臣以为,不若先令西北各军镇加强戒备,严密监视党项动向。同时,可命边境榷场暂缓与党项的大宗交易,以示惩戒,观其后效。若其果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再调兵征讨不迟。”
沈肃此言,看似折中,实则偏向崔文瀚,意在拖延,不愿立刻投入大量资源。他深知皇帝不喜麻烦,更不愿在年关前后大动干戈。
朝堂之上,顿时分为几派,有支持刘文正要求加强战备的武将和部分忧心国事的大臣,有支持崔文瀚主张节俭、反对兴兵的文官,也有附和沈肃静观其变之论的骑墙派。双方引经据典,争执不休,将国库空虚、吏治腐败、军队疲敝等诸多问题都扯了出来,吵得不可开交,却拿不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
端坐龙椅的皇帝赵禛,被这吵闹声弄得头昏脑胀,脸上不耐之色愈浓。他既担心边关真的出事,又心疼国库的钱粮,更厌烦这些臣子永无休止的争论。最终,他猛地一拍御案:
“够了!”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年关在即,吵吵嚷嚷,成何体统!”皇帝疲惫地挥挥手,“就依沈爱卿所言,令西北各军镇加强戒备,密切监视。榷场之事……酌情办理。至于钱粮……容后再议!退朝!”
说完,不等众人反应,皇帝便起身拂袖而去,留下满殿神色各异的大臣。
刘文正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对面神色平静的沈肃和面露得色的崔文瀚,重重地叹了口气,脸上写满了无奈与忧虑。
散朝后,张崇并未多言,只是在下朝途中,对身旁的林砚低声说了一句:“安之,随我回府。”
相府书房,炭火安静地燃烧着。张崇屏退左右,脸上再无朝堂上的沉静,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惫与凝重。
“安之,你都看到了。”张崇指了指方才朝会的方向,声音低沉,“国库空虚是实情,然边患亦非虚言。沈肃、崔文瀚等人,或因党派之见,或因一己之私,罔顾国家安危,只知拖延掣肘。陛下……唉。”他未尽之语,是对皇帝缺乏决断和远见的不满与失望。
林砚默默点头,今日朝堂之争,让他清晰地看到了这个庞大帝国光鲜外表下的虚弱与内耗。
“拓跋烈此人,野心勃勃,去岁败于老夫手下,一直怀恨在心。此次借赏赐发难,绝非索赏那么简单。”张崇走到壁上悬挂的巨幅舆图前,手指点向西北灵州、夏州一带,“若真让其成了气候,联结诸部,则西北危矣,关中亦将震动。届时再想平定,耗费之巨,伤亡之重,恐十倍于今日预防。”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林砚:“朝堂指望不上,陛下态度暧昧,我们需得自己有所准备。你之前提及的火器改良,李墨那边进展如何?还有,醉烟楼如今消息灵通,可能探听些更具体的西北情报?”
林砚心中凛然,知道平静的日子彻底结束了。他沉声应道:“相爷放心,李墨那边已有突破,新材料堪用,改良思路也已明确,正在加紧试验。醉烟楼那边,我会让柳如烟格外留意与西北相关的商旅、信使消息。只是……一切尚需时间。”
张崇长长吐出一口气,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喃喃道:“时间……就怕时间不在我们这边。山雨欲来风满楼啊……安之,抓紧吧。”
林砚肃然点头。帝都的年节气氛,此刻在他眼中,已然蒙上了一层厚重的、来自西北的战争阴云。他知道,自己必须更快地积蓄力量,无论是无形的信息,还是有形的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