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日夜,子时刚过。
老鸦峪向西三十里,一处名为“鬼愁林”的山谷中,三千特种作战师士兵如幽灵般静立。没有火光,没有交谈,只有夜风吹过林梢的沙沙声和偶尔响起的战马轻嘶。
柴狗蹲在一处岩石后,手中展开一张潞国边境地图。韩锋和猞猁分列两侧,三人都穿着深色夜行衣,脸上涂抹了炭灰,在月光下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路线确认了。”猞猁压低声音,手指在地图上划过一道曲折的线,“从鬼愁林向西,走野狐径,绕过潞国边境哨卡。天亮前能抵达第一处补给点——青石坳,那里有伯阳公安排的人接应。”
柴狗盯着地图:“沿途有多少可能暴露的风险?”
“三处。”猞猁精准指出,“第一,野狐径中段要经过一片开阔地,约两里宽,无遮蔽。第二,青石坳虽偏僻,但附近有潞国猎户村落,清晨可能有猎人进山。第三……”
他顿了顿,指向地图上一个标记:“过了青石坳,要横穿潞国官道。虽然夜间车马稀少,但不能排除有巡夜士兵。”
韩锋皱眉:“能不能绕开官道?”
“绕开会多走四十里,耽误一夜。”猞猁摇头,“而且官道两侧都是农田,更难隐蔽。”
柴狗沉思片刻:“那就硬闯。猞猁,你带斥候营先行,清除沿途所有可能目击者——记住,不是杀人,是控制。遇到猎户、巡夜士兵,打晕绑了藏起来,留些银钱作为补偿。我们要的是速度,不是杀戮。”
“明白。”猞猁点头,“但如果遇到大规模巡逻队……”
“那就避开。”柴狗站起身,“主公严令不得与潞国军队冲突。我们的刀,要留着砍邢国人。”
他转向身后静静等待的三千士兵,声音依然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全体注意:今夜行军六十里,天亮前必须抵达青石坳。行军纪律——全程禁声,马蹄裹布,所有金属物品固定防响。若遇突发情况,以手势指挥,不得呼喊。明白吗?”
黑暗中,三千人齐齐点头,无人出声。
“出发。”
命令下达。士兵们牵着战马,鱼贯进入野狐径这条被猎户和采药人踩出的小道。马蹄用厚布包裹,踏在松软的林间土地上,只发出轻微的噗噗声。
猞猁带着三十名最精锐的斥候走在最前。这些人都经过严格训练,擅长潜行、侦察、反侦察。他们像真正的野狐般在林间穿行,眼睛在黑暗中敏锐地捕捉一切异常。
丑时三刻,队伍抵达那片开阔地。
月光如水银般倾泻,将两里宽的山谷照得亮如白昼。谷中长满齐膝深的野草,没有任何遮蔽物。
“必须快速通过。”猞猁回到柴狗身边,“这片谷地太显眼,如果附近有了望哨,很容易被发现。”
柴狗观察地形,指向山谷西侧:“贴着山脚走,利用山体阴影。所有人匍匐前进,马匹牵着。猞猁,你带人先过去,确认对面安全。”
“是。”
三十名斥候如壁虎般贴地爬行,悄无声息地穿过山谷。一刻钟后,对面山脚亮起三下微弱的萤火——安全信号。
“过。”
三千人开始分批通过。每个人都将身体压到最低,牵着的马匹似乎也明白情势,顺从地低头慢行。整个过程持续了近半个时辰,当最后一批士兵抵达对面时,东方天际已泛起鱼肚白。
“加快速度!”柴狗催促,“必须在日出前进入青石坳!”
队伍再次提速。黎明前的黑暗是最浓重的,但也最短暂。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青石坳的轮廓终于出现在前方。
那是一个被三面山崖环绕的隐秘山谷,入口狭窄,仅容两马并行。谷中已有十几人等候,为首的是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文士,青衣纶巾,正是伯阳公之弟田璋。
“柴将军。”田璋迎上前,拱手行礼,“在下田璋,奉家兄之命在此接应。谷中已备好三日干粮、清水,另有向导三人,熟悉前往邢国边境的所有小路。”
柴狗抱拳还礼:“有劳田先生。不知沿途可还顺利?”
田璋苦笑:“不瞒将军,家兄虽已下令放行,但潞国朝中意见不一。有些城池守将碍于邢国压力,可能会阳奉阴违。所以……”他压低声音,“将军最好在今日日落前穿过潞国全境,进入邢国。夜长梦多。”
柴狗眼神一凝:“最可能出问题的是哪段?”
“临漳城。”田璋指向西南方向,“守将司马勤是邢国女婿,一向亲邢。虽然家兄已派人传令,但他未必会痛快放行。而且临漳是边境重镇,守军三千,城墙坚固,若他执意阻拦……”
“我们有主公手令。”猞猁插话,“伯阳公不是已经上奏潞王了吗?”
“奏章是昨日发出的,但国都距此四百里,就算快马加鞭,往返也要四日。”田璋摇头,“司马勤完全可以借口‘未接到王命’,将你们拦在城外。届时若起冲突,正中邢国下怀。”
柴狗与韩锋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
“田先生有何建议?”柴狗问。
“绕。”田璋摊开随身携带的地图,“临漳城西侧是漳水,这个季节水位不高,可涉水而过。但漳水对岸就是邢国地界,一旦过河,就再无回头路。而且……”
他顿了顿:“对岸是邢国的阳平关,守军五百。虽然不多,但若被发现,会提前暴露行踪。”
柴狗盯着地图,脑中飞速计算。从青石坳到临漳城约八十里,若全速行军,午后可达。若是绕道漳水,要多走三十里,入夜才能抵达河边。而夜晚渡河风险更大。
“猞猁。”他做出决定,“你带斥候营先行,潜入临漳城,摸清司马勤的态度和城防布置。若他真敢阻拦……”
他眼中闪过寒光:“我们就‘借’道而过。”
“明白。”猞猁领命,点齐三十名斥候,轻装疾行而去。
田璋看着猞猁等人消失在山道尽头,欲言又止。
“田先生有话但说无妨。”柴狗看出他的犹豫。
“柴将军,”田璋斟酌着词句,“家兄让我转告将军:潞国小弱,夹在邢、胥之间,生存不易。此次借道,已是冒了天大风险。若将军在潞国境内与守军冲突,家兄恐怕……难向朝廷交代。”
柴狗点头:“田先生放心,林谷人恩怨分明。伯阳公雪中送炭之情,主公铭记于心。我们此去只为邢国,绝不与潞国为敌。”
“有将军这句话,在下就放心了。”田璋松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这是家兄的通行令,沿途城池见此令,按理都应放行。但司马勤此人……唉,只能见机行事了。”
柴狗接过令牌,入手沉甸甸的,青铜铸造,正面刻着“安平”二字,背面是潞国王室图腾。
“多谢。”
队伍在青石坳短暂休整一个时辰,进食饮水,喂马整装。辰时三刻,再次出发。
这一次,有了田璋提供的向导,行军速度明显加快。向导选择的都是偏僻山道,虽然难行,但避开了所有村落和哨卡。沿途偶尔遇到进山的樵夫、采药人,都被斥候提前控制,暂时安置在安全处,留下银钱食物。
午时,队伍在一处密林中停下。前方十里就是临漳城,猞猁派回的斥候已经带回消息。
“将军,情况不妙。”斥候面色凝重,“司马勤关闭了临漳城所有城门,城墙上守军明显增多。我们在城外抓到一名出城采买的伙夫,他说……司马勤昨日接到邢国密信,邢襄许他‘若擒获林谷军队,赏千金,封侯爵’。”
韩锋骂道:“这吃里扒外的东西!他可是潞国守将!”
“邢国这次是下了血本。”柴狗冷笑,“可惜,他打错了算盘。”
他看向地图:“漳水情况如何?”
“漳水在此处宽约三十丈,深及马腹,可涉水而过。”斥候道,“但对岸阳平关已经戒严,关墙上能看到守军身影。如果我们渡河,很可能被他们发现。”
“发现就发现。”柴狗眼中闪过决绝,“既然司马勤不让走城门,我们就走水路。传令:全军转向西,直奔漳水!”
“是!”
三千人调转方向,沿着山脊向西行进。未时末,漳水滔滔的流水声已清晰可闻。
那是一条宽阔的河流,水流湍急,河中遍布乱石。对岸,阳平关的轮廓在午后阳光下清晰可见,关墙上旗帜飘扬,隐约能看到走动的人影。
“将军,现在渡河吗?”韩锋问。
“等天黑。”柴狗摇头,“白天渡河目标太大,阳平关的守军不是瞎子。猞猁,你带人上下游探查,寻找最佳渡河点。韩锋,组织士兵扎制简易木筏,运送重装备。”
“明白。”
队伍在河边密林中隐蔽下来。士兵们砍伐树木,用绳索捆扎成筏;战马被牵到河边饮水,喂食豆料;所有人检查装备,做好夜间渡河的准备。
猞猁带着斥候沿河探查,一个时辰后返回:“上游五里处有一处河湾,水流较缓,河中有沙洲可作中转。而且对岸是一片芦苇荡,便于隐蔽。”
“好,就在那里渡河。”柴狗拍板,“传令:酉时三刻出发,戌时开始渡河。所有人不得举火,不得出声,马匹衔枚。”
命令层层传达。三千人如精密的机器般开始运转,没有人慌乱,没有人质疑,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任务,并严格执行。
这就是特种作战师——林谷最锋利的刀,林凡用现代军事理念打造出的铁军。
与此同时,临漳城,守将府。
司马勤正焦虑地在堂中踱步。这位四十出头的将领身材微胖,脸上带着长期戍边特有的风霜色。此刻,他手中捏着一封密信,那是邢国使者昨夜偷偷送来的。
信是邢襄亲笔,许诺只要他拦住林谷军队,生擒主将,就赏千金,封“漳水侯”,并保他家族三代富贵。
诱惑很大。
但风险也很大。
伯阳公的通行令午前就到了,措辞严厉,命令他“即刻放行林谷友军,不得阻拦”。更关键的是,田璋亲自带人在城外等候,显然是要监督他执行命令。
“将军,田璋先生又派人来催问了。”亲兵进堂禀报。
司马勤烦躁地挥手:“就说本将在巡查城防,让他等着!”
“可是将军,田璋先生是伯阳公亲弟,若是得罪了他……”
“得罪就得罪!”司马勤咬牙,“伯阳公再大,大得过邢王吗?林谷这次惹了四国联军,必败无疑。我们若是放他们过去,将来邢国追究起来,潞国担得起吗?”
亲兵不敢再言,低头退下。
司马勤走到窗前,望向城外。远处山道上,田璋的马车静静停在那里,十几名护卫骑马拱卫。更远处的山林中,隐约能看到人影晃动——那是林谷的军队,他们在等他的决定。
放,还是不放?
放,得罪邢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不放,得罪伯阳公,还可能引发冲突——林谷军队的火器犀利,他早有耳闻。三千对三千,他没有必胜把握。
“报——!”一名哨兵匆匆跑进,“将军,西面探子回报,林谷军队转向漳水方向,似是要渡河!”
司马勤一怔,随即大笑:“好!好!他们自己渡河,就怪不得本将了!传令:紧闭城门,加强戒备,但不必追击。他们要送死,就让他们去!”
他心中暗喜。林谷军队渡河进入邢国地界,就与他无关了。邢国追究起来,他可以说“林谷军队强行闯关,末将力战不敌”。至于伯阳公那边……人已经走了,还能怎样?
“将军英明!”亲兵拍马屁。
司马勤坐回椅中,端起茶杯,悠哉地抿了一口。
就让邢国和林谷狗咬狗去吧。他司马勤,坐收渔利就好。
戌时二刻,漳水河湾。
三千人已全部抵达渡河点。第一批五百人由猞猁率领,乘坐二十只木筏,悄无声息地滑向对岸。木筏用粗麻绳相连,防止被水流冲散。士兵们用临时削制的木桨划水,动作整齐划一。
对岸的芦苇荡在夜风中沙沙作响,完美掩盖了渡河的声音。
一刻钟后,第一批人安全登岸。猞猁打出安全信号——三声水鸟鸣叫。
第二批、第三批……当最后一筏重装备运抵对岸时,已是亥时初。
“清点人数。”柴狗低声命令。
很快,各营汇报完毕:三千零七人,全员到齐。战马三千一百匹,装备物资全数过河。
“好。”柴狗望向东方,临漳城的轮廓在夜色中只剩下模糊的阴影,“司马勤……这次饶你一命。等收拾完邢国,再来跟你算账。”
“将军,阳平关怎么办?”韩锋问。
对岸三里外,阳平关的灯火在夜色中格外醒目。关墙上隐约有巡逻士兵的身影,但他们显然没有发现这支刚刚渡河的大军。
“绕过去。”柴狗果断道,“阳平关是邢国边境第一关,守军虽不多,但城墙坚固。我们没必要在这里浪费时间。猞猁,找条小路,绕过阳平关,直奔新田!”
“是!”
猞猁再次带斥候先行。半个时辰后,他们找到了一条采药人走出的隐秘小道,从阳平关西侧的山林中穿过,可完全避开关防。
子时,三千人如幽灵般消失在邢国边境的群山中。
他们没有注意到,阳平关关墙上,一名老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望向西方山林。
“老王,你看那边……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动?”他推了推身旁的同伴。
同伴打着哈欠:“野猪吧……这大半夜的,除了野猪还能有啥?睡吧睡吧,明早还要巡关呢。”
老卒又看了一眼,山林寂静,只有风吹树摇。
他摇摇头,裹紧身上的破棉袄,靠着城墙打起盹来。
一支决定战争走向的奇兵,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邢国腹地。
而前方八百里,就是邢国王都新田。
夜还很长。
路,也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