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赵家三口,秦家主宅门口的热闹渐渐平息。
夜色如墨,庭院里的地灯散发出柔和的光晕,勾勒出院中花草树木静谧的轮廓。
秦安站在门内,望着养父母和妹妹乘坐的车子尾灯消失在道路拐角,心里空落落的,却又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填满了,沉甸甸的。
“安安。”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是白芷溪。
她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眼神里有着洞察一切的慈爱。
“陪妈妈去院子里坐坐?刚吃完饭,吹吹风,消消食。”
秦安默默点头,跟着白芷溪走出客厅的落地窗,来到宅子侧面的小花园。
这里布置得精巧,有藤编的桌椅,角落里还有一个小小的秋千架。
白芷溪在一张椅子上坐下,示意秦安坐在旁边。
夜风微凉,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
远处隐约传来城市的喧嚣,更衬得此处宁静。
白芷溪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目光柔和地落在秦安依旧带着几分恍惚和疲惫的侧脸上。
“安安。”
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夜晚的安宁。
“刚才在餐桌上……你养父他……性子直,说话可能冲了点,但他心里是疼你的,这你知道,对吧?”
秦安抿了抿唇,点了点头。
他当然知道,正是因为知道,才更觉得难受。
白芷溪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覆在秦安放在膝盖上的手背上。她的手温暖而柔软。
“妈妈……想问问你。”
她斟酌着词句,目光探寻地看着秦安的眼睛。
“其实……你心里,是并不抵触叫我们‘爸爸’、‘妈妈’的,对吗?”
秦安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白芷溪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继续柔声说。
“妈妈还记得,你今天第一次走进这个家门,站在玄关,看到我和你爸爸的时候……你叫的那一声。”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和怀念。
“‘爸,妈……我回来了。’ 妈妈听得清清楚楚。那时候,你的眼睛里有泪光,但妈妈觉得,那声称呼……不完全是责任或者客气,对吗?”
秦安喉咙有些发紧,他垂下眼帘,避开了白芷溪温柔而通透的注视。
夜晚的露气似乎染湿了他的睫毛。
“妈妈猜……”
白芷溪的声音更轻了,带着无尽的理解和怜惜。
“你只是……在你养父和养母面前,不敢,或者说,不忍心叫出来,对不对?你怕那两个字一出口,就像在他们心上划了一刀,怕他们觉得……你要离开他们了,怕他们伤心,对吗?”
这句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轻轻捅开了秦安一直紧紧锁闭的心门。
他的鼻尖猛地一酸,刚刚在餐桌上强压下去的委屈、挣扎和无处安放的痛苦,再次翻涌上来。
他用力咬住下唇,才没让哽咽溢出喉咙。
月光下,白芷溪看到儿子微微颤抖的肩膀和紧抿的嘴唇,心中一片酸软。
她不再追问,只是将手覆得更紧了些,传递着无声的支持和等待。
过了好一会儿,秦安才极其轻微地、几不可闻地点了一下头。
动作幅度很小,却仿佛用尽了他此刻所有的力气。
是的。
他承认了。
当他第一次踏进这扇门,看到秦磊和白芷溪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混合着狂喜、愧疚、心痛和深沉爱意的目光时,某种源自血脉深处的牵绊被猛烈地触动了。
那一声“爸,妈”几乎是脱口而出,未经任何理智的权衡。
那不是因为想帮忙而做的交易,也不是刻意的讨好,更像是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本能,一种迷途太久的孩子忽然看到归家灯火时的失声呼唤。
可是,当那份最初的冲击过去,当看到养父母眼中极力掩饰却依旧流露的不舍和难过时,理智回笼,愧疚和心疼便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怎么能,怎么能在给予自己全部爱和庇护的“爸爸妈妈”面前,那么自然地叫别人“爸妈”?
那感觉,像是一种无声的背叛。
所以,在之后的场合,他刻意地、生硬地切换了称呼,用“秦叔叔、白阿姨”来筑起一道安全的屏障,保护养父母,也……保护自己那颗不知所措的心。
“傻孩子……”
白芷溪的眼眶也湿润了,她伸出手,像对待幼童般,轻轻抚摸着秦安的头发,动作充满怜爱。
“妈妈都明白。从第一次见面妈妈就看出来了,你这孩子,心思太重,总是想顾全所有人,却把自己压得喘不过气。”
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
“妈妈告诉你,爱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题。你对养父养母的感情,是十七年朝夕相处积累下来的,比血还浓,谁也替代不了,谁也无法抹杀。同样,你对我们……那份血缘的牵引,可能你自己都还没完全理清,但它就在那里,不急,我们慢慢来。”
“你不需要强迫自己立刻改口,更不需要因为叫了我们‘爸妈’就觉得对不起他们。”
白芷溪看着秦安抬起的、带着泪光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你要相信,真正爱你的人,包括你养父养母,还有涵涵,他们最终希望的,是你好,是你心里舒坦,是你能接纳生命中更多的爱和可能,而不是把你困在称呼的牢笼里,让你痛苦。”
“所以,别怕。”
她最后轻轻拍了拍秦安的手背,像是一种承诺和鼓励。
“跟着你自己的心走。想怎么叫,就怎么叫。什么时候能坦然地在所有人面前叫我们‘爸爸妈妈’,我们等着。在那之前,叫什么都行。叔叔阿姨,或者直接叫名字,都没关系。重要的是,你在这里,安心地住下,慢慢地感受,这个家,也是你的家。”
夜风穿过树梢,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温柔的附和。
秦安看着月光下母亲温柔而坚定的面容,心中那团乱麻似乎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梳理开了一些。
沉重依然存在,但那份被理解的温暖,和那份“可以慢慢来”的允诺,像暗夜中的一点微光,照亮了他前路的一角。
他反手,轻轻地、试探性地握住了白芷溪温暖的手,这一次,没有立刻松开。
藤椅上的秦安,被白芷溪温柔的话语和掌心传来的暖意包裹着,心中那道严防死守的闸门,终于松动。
积压了许久、混杂着太多情绪的话语,如同决堤的溪流,细细地、却无法阻挡地流淌出来。
他依旧垂着头,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声音很轻,带着未散的鼻音和一种卸下部分负担后的疲惫。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开始了,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像是从心口艰难地挤出来。
“从知道……知道可能是你们的孩子开始,我就好像被分成了两半。”
“一半在赵家。那里有我睡了十七年的房间,书桌角上还有我小时候刻的歪扭名字;有妈妈做的、永远偏咸一点的西红柿炒蛋;有爸爸修了又修的旧自行车,后座载着我走过很多路;有涵涵,从小跟在我后面喊哥哥,把她最喜欢的糖分我一半……那里的一切都熟悉得像是呼吸,是‘我的’,实实在在的‘我的’。”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但努力继续着。
“另一半……被扯向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秦家,听起来很遥远,像新闻里才会出现的词。秦川,一个和我长得一样却那么不一样的陌生人。还有你们……”
他飞快地抬眼看了白芷溪一下,又迅速垂下。
“在‘云燕轩’第一次见面,你们看我的眼神……让我害怕,又让我……心里某个地方莫名其妙地发酸。我那时候只想逃,逃回我熟悉的世界里去。”
白芷溪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只是握着他的手微微紧了紧,表示她在听。
“我没想到,爸……干爹他会那么反对,更没想到,他会逼着我改称呼。”
秦安的眼泪又无声地滑落。
“他说得对,认亲宴上不能出错。可我……我一想到要对着你们叫‘爸妈’,而对着他们叫‘叔叔阿姨’或者别的什么,我这里……”
他另一只空着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就疼得喘不过气。好像我在亲手把过去的十七年抹掉,好像我在告诉全世界,赵家和我没关系了……不是这样的,不是的……”
他终于抬起泪眼,看向白芷溪,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迷茫。
“白阿姨……我、我今天刚进门的时候,叫你们……那是真的,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们,那两个字就自己跑出来了。但我叫完就后悔了,尤其后来看到我妈……干妈的眼睛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是个叛徒。”
“我现在……就好像站在独木桥上,两边都是我最在乎的人,我往哪边挪一步,都怕另一边的人掉下去。我不知道该怎么平衡,怎么才能让所有人都好好的……我好累。”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只剩下压抑的抽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