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的手指猛地攥紧了腰间的剑柄,青铜剑鞘上的云纹硌得掌心生疼。
他认得那孩子的口音,是邯郸一带的——和他少年时在赵国为质时听的乡音一模一样。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民夫,有人低着头,露出脖颈上青紫的勒痕;
有人抬起头,眼里是麻木的绝望,可那眼角的纹路,分明带着韩国工匠特有的细密;
还有个妇人怀里抱着个襁褓,孩子的哭声细若蚊蚋,她的发髻上插着根玉簪,样式是楚地特有的凤首......
这些人,曾是他国的子民,如今却都成了大秦的民夫。
父亲说,秦法面前,众生平等,无论贵贱,犯法者同罪,服役者同役。
可平等的枷锁,勒在每个人脖子上,终究是一样的疼。
赵成,扶苏的声音有些干涩,取些干粮和水来。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那跪着的监工身上,把老者抬到车上去,找个医官看看。
监工连连磕头,额头撞在泥地里,发出的闷响。
孩子愣住了,手里还攥着那半块发霉的饼子,看着扶苏的眼神里,有困惑,有畏惧,还有一丝微弱的、不敢言说的希冀。
风还在刮,带着土腥味,卷着夯土的号子声,远远地传向天际。
扶苏望着那片赭红色的山塬,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这条笔直的大道,将要通向帝国的四方,可铺就它的,究竟是泥土,还是白骨?
咸阳城的夜色像浸了墨的绸缎,将赵高的府邸裹在僻静的巷尾。
这片宅子原是韩国旧贵族的产业,灭韩后被抄没入官,赵高用三匹蜀锦从少府换得,特意保留了檐角那串楚地铜铃。
此刻李斯的车驾刚碾过巷口的青石板,铜铃便作响,声音脆得像淬了冰,在寂静的夜里荡开很远。
赵高亲自开了侧门,玄色便袍的领口松着,露出一截苍白的脖颈。
廊下的羊角灯晃了晃,将他眼角的笑纹照得明明灭灭
——那纹路深得能夹住蚊子,却总在笑时堆成一团,让人看不出真假。
李相深夜到访,他侧身让开,指尖不经意拂过李斯的袖摆,
莫不是直道工程又有新变故?
密室藏在书房暗门后,四壁砌着青石,连烛火都烧得比别处安稳。
炭盆里的银骨炭正旺,火苗舔着盆底的纹络,将空气烤得暖融融的。
李斯摘下貂皮冠,放在案几上时带起一阵风,吹得烛芯跳了跳。
案上摆着个越窑青瓷瓶,里面插着两支腊梅,是赵高托人从骊山温泉边折来的,冷香混着炭火的气息,倒有几分雅趣。
尝尝这桑落酒
赵高给李斯斟了杯酒,琥珀色的酒液在夜光杯里晃出涟漪,是河东郡送来的,据说用桑落时的露水酿的。
李斯呷了口酒,舌尖刚触到那点绵甜,手指便在案几上敲了起来。
笃、笃笃,节奏急促得像驿马的蹄声,敲得青石地面都似在共振。
南征军报,他忽然开口,目光盯着炭盆里跳动的火苗,你可知晓?
赵高正剥着个橘子,指甲掐进橙黄的果皮,溅出几点汁水。
他慢悠悠地撕去橘络,雪白的果肉在烛火下泛着莹光:
前日南海郡的驿丞倒在宫门前,怀里那卷竹简,封皮上沾的可不是寻常尘土。
他往嘴里塞了瓣橘子,甜汁在齿间爆开,屠睢将军战死,十万将士埋骨岭南
——相爷是亲眼见过陛下盛怒的,当年嫪毐叛乱,陛下一剑劈了案几,铜爵子碎得像满地星子。
李斯的酒杯猛地晃了晃,酒液溅在案几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渍。
他望着那片渍痕,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朝堂。
淳于越站在阶下嘶吼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唾沫星子溅到他的朝服上;
想起去年焚书令下,咸阳城外的火堆烧了三天三夜,竹简燃烧的噼啪声里,还混着儒生们的哭嚎。
始皇帝的怒,从不是雷声大雨点小——当年郑国渠案,他身为客卿,差点被连坐处死,至今想起诏狱的刑具,后背还冒冷汗。
帮我呈这份奏折。
李斯从袖中抽出一卷竹简,竹面被摩挲得发亮,显然是反复修改过的。
他推过去时,手腕在微微发颤,只说战事胶着,越人顽抗,未提主帅阵亡。
赵高接过竹简,指尖划过请增兵五万的小篆,笔锋凌厉,正是李斯惯有的风格。
他忽然地笑了一声,眼角的纹路又堆了起来:
相爷这是......信得过我?
窗外的云刚好飘过去,月光像被谁掀开了帘子,地泼进半盏银辉,刚好落在赵高嘴角。
那弧度弯得有些诡异,像把藏在袖中的匕首,明明闪着寒光,却裹着层笑意。
李斯猛地避开他的目光,转头去看那两支腊梅。
花瓣上沾着点炭火的灰,倒像是落了层雪。
你我同朝为官,他的声音有些干涩,直道要修,百越要平,这大秦的江山,总不能塌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同舟共济。
赵高把竹简卷起来,塞进袖中时,橘瓣的甜香混着墨香飘了出来。
他又给李斯斟了杯酒,杯沿碰到案几,发出的轻响:
相爷放心,这奏折到了陛下那里,定是字字稳妥。
他望着李斯紧绷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丞相鬓角的白发,比去年又多了些——也是,揣着这样的心事,怕是夜夜都难安寝。
夜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烛火晃了晃。
赵高看着李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喉结滚动的弧度在灯光下格外清晰。
他忽然想起白天在御花园,看见始皇帝对着岭南地图出神,手指在象郡的位置画了个圈,那圈画得极深,几乎要戳破羊皮。
桑落酒虽好,赵高慢悠悠地说,可终究不如相爷心里的石头落地,来得安稳。
李斯没接话,只是又斟了杯酒。
密室里静得只剩下炭火的噼啪声,还有檐角铜铃偶尔的轻响,像在数着谁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