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注意到，帝王鬓角的银丝又多了些，
在灯光下泛着霜一样的白，可那双眼睛里的锐光，比三年前东巡时更盛，像淬了冰的匕首，能把人的骨头都看穿。
七十万民夫，
始皇帝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沙哑，那是常年批阅奏折熬出来的痕迹，
不够。
李斯的脊背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刚要躬身回话，就听帝王继续说道：
传朕诏令，再征三十万。函谷关以东的流民、刑徒、还有六国旧贵族的家奴，凡年满十五至六十者，悉数发往直道工地。
告诉章邯，三个月内，朕要看到直道过黄河，抵阴山。
臣遵旨。李斯深深躬身，玄色的朝服在动作间扫过案几，带起一阵微风。
赵高的目光像黏在案几上的蛛网，精准地捕捉到那卷藏在《直道工程奏》下的竹简
——竹简的边角已经磨得发白，露出里面浅黄的竹纤维，封皮上用小篆写着二字，旁边还画着个小小的字。
他记得三日前的深夜，自己刚要歇下，就听见宫门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那声音在寂静的咸阳城里格外刺耳，像是要把沉睡的城池踏醒。
后来才知是南海郡的驿丞，骑着匹浑身是血的黑马闯入宫门，到了偏殿外翻身落马，怀里还死死抱着个牛皮囊。
侍卫去扶他时，才发现人已经没了气，嘴角凝着黑血，像是中了岭南的瘴气。
而那牛皮囊里滚出来的，正是这卷染了血的竹简。
此刻，李斯正小心翼翼地将竹简往奏疏底下塞，手指却在微微发颤。
赵高垂下眼睑，掩去眸底的冷光。
他知道，那竹简里藏着的，定是让这位丞相寝食难安的消息。南征百越的十万大军出发时何等威风，屠睢将军还在宫门前立了军令状，说要三月平岭南，可如今......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那里沾着点今早从御花园带出来的泥，忽然觉得，这咸阳宫的地面，怕是要被更多的血染红了。
风又起了，吹得铜灯的光晕晃了晃。
始皇帝终于端起了铜爵，将那杯一饮而尽，喉结滚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赵高听见他低声自语：
等直道通了，朕要亲自坐马车去九原，看看蒙恬怎么把匈奴人赶到北海去......
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孩童般的执拗，可赵高却从那执拗里，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悄悄握紧了腰间的玉佩，暖玉的凉意顺着掌心蔓延，像极了他此刻的心境
——明明站在权力的中心，却觉得浑身都浸在冰水里，连骨头缝里都透着寒。
函谷关外的风总带着股土腥味，卷着官道上的泥泞扑面而来。
扶苏猛地勒住缰绳，胯下的打了个响鼻，前蹄在泥地里刨出两道深沟。
车轮碾过积水的洼地，浑浊的泥水像泼出去的墨，狠狠溅在路边民夫的破衣上，在那片灰黄的布料上洇出深色的斑，如同尚未干涸的血。
扶苏微微蹙眉。
那些民夫大多佝偻着背，颈间的麻绳粗如手指，将几十个人串成一长串，像秋收后被捆在车辕上的黍秸。
有人的木枷磨破了锁骨，露出红肉，血痂和尘土混在一起，结成暗褐色的硬块；
有人的脚被草鞋磨穿，每走一步都在泥地里留下带血的足印。
最前头那个汉子突然脚下一软，整串人都被拽得一个趔趄，
监工的皮鞭立刻像毒蛇般甩过来，抽在他背上发出的脆响，惊得路边的乌鸦扑棱棱飞起，在铅灰色的天上盘旋成一团乱墨。
公子，随侍的郎官赵成压低声音，伸手按住腰间的佩剑，
前面就是直道工地的地界了，监工的都尉派人来说，这里正在夯土筑路，生人勿近。
他的声音里带着谨慎
——谁都知道，直道工程是陛下亲抓的头等大事，监工的都是章邯麾下的锐士，素来不讲情面。
扶苏没应声，只是伸手拨开了车帘。竹编的帘子一声垂下，露出他素色的锦袍袖口。
远处的山塬像被剥了层皮，露出赭红色的土，密密麻麻的人影在上面蠕动，像一群搬家的蚂蚁。夯土的号子声隔着风传过来，
嗨哟——嗨哟——的调子沉闷又压抑，震得脚下的地面都在微微发颤，却盖不住那片人声里夹杂的咳嗽与呻吟，像破风箱似的，一下下抽在人心上。
就在这时，人群里突然一阵骚动。
一个白发老者直挺挺栽倒在夯土堆前，手里的夯杵落地，砸起一片尘土。
没等旁人反应过来，一个穿着黑色短打、腰间挂着铜剑的监工已经冲了过去，皮鞭扬起的风声尖锐刺耳，地抽在老者背上。
那一下力道极重，老者像片枯叶似的蜷缩起来，灰黄的粗布衣衫瞬间裂开道口子，
鲜红的血痕从破口处渗出来，在满是尘土的背上格外刺眼，像雪地里泼了一捧朱砂。
停手！
扶苏的声音陡然炸响，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翻身下马，玄色的衣袍扫过泥水，溅上几点污痕也浑不在意。
那监工闻声回头，看清来人身上的玉佩和随侍郎官的服饰，脸色地白了。
他慌忙扔掉皮鞭，一声跪在泥地里，膝盖砸起的泥水溅了满脸，声音都在发颤：
小、小人不知公子驾到，死罪死罪！
老者的孙子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那孩子看着不过十岁出头，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头顶的发髻用根草绳系着。
他扑到老者身边，小手颤抖着去探祖父的鼻息，怀里突然滚出半块粟米饼
——饼子黑黢黢的，边缘发绿，显然已经发霉，却被孩子用破布层层裹着，像是揣着什么稀世珍宝。
俺爷只是饿......孩子的哭喊声被风撕得粉碎，带着浓重的赵地方言，
他三天没吃东西了，就啃了两口草根......
他一边哭，一边把那半块发霉的饼子往老者嘴边塞，爷，您吃啊，吃了就有力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