渚宫的那一夜,残阳与泪水,以及姬延那番冰冷彻骨的话语,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屈原的心头。接下来的两日,他几乎未曾合眼,独自坐在别馆临水的轩窗前,望着窗外那奔流不息的沧浪江水,目光空洞,仿佛灵魂已随那流逝的江水一同远去。
景内侍偷偷送来消息,熊横自那日后便水米不进,只是抱着太子衣物蜷缩在榻上,时而痴笑,时而垂泪,状若疯癫。归命大典的消息,彻底击垮了这位本就精神脆弱的亡国之君最后的心防。
屈原听着,心如刀割。他能想象那个场景,想象熊横在章华台前,在无数周人、楚人乃至天下使节(或许包括那位惊弓之鸟般的魏王)的注视下,被逼着亲口承认自己的无能,宣告祖辈基业的终结。那不仅是熊横的末日,更是对整个楚国魂魄的最后一次凌迟。他毕生所维护的“忠”,所珍视的楚国尊严,将在那一刻被践踏成泥。
“忠臣不事二主……此身可死,此志难移……”他喃喃重复着自己对姬延说过的话,声音沙哑。死,固然可以全节,可以摆脱这无尽的痛苦与挣扎。可然后呢?熊横受辱,楚国最后一点体面丧尽,他屈原除了得到一个“忠烈”的虚名,于楚地、于楚民,又有何益?姬延依旧会推行他的新政,用铁与血重塑这片土地,或许真能带来他屈原曾经梦想却未能实现的“民安”。那么,他的死,意义何在?
另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呐喊:接受姬延的任命,成为楚州牧!手握权柄,你可以庇护更多楚民,可以更温和、更少流血地推行善政,可以将楚地的文化、楚人的诉求,在新的秩序下延续下去!这难道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忠”吗?忠于这片土地,忠于这万千生灵!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古老的歌谣在他脑海中回响。水清濯缨,水浊濯足,识时务,知变通。这是生存的智慧。可他屈原,一生追求的,不就是那至清之水吗?如今水已浑,他是该随波逐流,濯足求生,还是宁可抱紧清澈的理想,沉入江底?
理想与现实,忠节与变通,个人的名节与万千生灵的福祉……这些念头如同无数条毒蛇,日夜啃噬着他的内心。他时而热血上涌,觉得当以死明志;时而又被那“可行之政”的巨大诱惑所动摇。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万丈悬崖的边缘,无论向前向后,都是深渊。
第三日的黎明,终究还是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中到来了。
天色灰蒙,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仿佛苍天也在为这座古城垂泪。章华台前那片巨大的广场,已被黑压压的周军士卒肃清并戒严,刀枪如林,旌旗招展,肃杀之气冲散了雨丝的柔靡。广场外围,被允许“观礼”的郢都民众挤得水泄不通,人人面色惶恐、复杂,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涌动。一些旧楚官员、士子也被强制要求到场,他们穿着旧日官服,却形容狼狈,眼神躲闪,不敢直视那高耸的章华台。
台陛之上,已布置好仪仗。姬延端坐于中央主位,他今日身着正式的玄色冕服,虽未戴最隆重的十二旒冕冠,但依旧威仪天成。苏厉、程邈、武承等周室重臣与新附楚将分立两侧。魏王圉也战战兢兢地坐在一个靠边的位置,脸色比天气更加阴沉。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台陛之下,那片空旷的、被雨水打湿的青石广场中央。那里,设有一个孤零零的跪拜蒲团。
时辰将至,鼓乐声歇,全场鸦雀无声,只剩下雨丝落地的沙沙声。
一阵沉重的镣铐声(或许是心理作用,或许是真有)由远及近,只见一队精锐的周军甲士,押送着一个身穿素服、未戴王冠、身形佝偻瘦弱的人,缓缓走向广场中央。正是楚王熊横!
他几乎是被两名甲士半搀半拖着前行,脚步虚浮,头深深地垂着,乱发遮住了面容,看不清表情。那曾经代表一国之君尊严的躯体,此刻在冰冷的雨水中,显得如此渺小、可怜。
观礼的楚人人群中,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和低低的啜泣声。许多旧楚官员羞愧地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
熊横被带到了那个蒲团前。甲士松开了他,他晃了一下,几乎瘫软在地,最终还是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屈膝跪了下去。这个动作,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
一名周室内侍上前,展开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帛书,用尖细而清晰的声音,开始宣读。内容无非是楚王熊横自陈失德,致使国政崩坏,生灵涂炭,如今感念周天子仁德,自愿去除王号,将楚国社稷江山,悉数献于大周,永为藩属(名义上)云云。
那内侍每念一句,跪在雨中的熊横身体就颤抖一下。当念到“去除王号”、“献于大周”等字眼时,他终于承受不住,猛地抬起头,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绝望至极的哀嚎,随即瘫倒在地,蜷缩着,如同受伤的野兽般呜咽起来。
全场死寂。那哀嚎声在雨中回荡,刺痛了每一个楚人的心。
高台之上,姬延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剧。苏厉、程邈等人亦是眼观鼻,鼻观心。唯有武承等新附楚将,神色复杂,有的面露不忍,有的则别过头去。
而此刻,在广场边缘,一处被允许靠近些观看的、专门安置“特殊人物”的廊檐下,屈原正站在那里。他拒绝了姬延让他上观的“好意”,选择在这里,独自面对这一切。
他看着熊横在雨中瘫倒哀嚎,看着那象征着楚国终结的帛书被宣读,看着周围楚人脸上的痛苦与麻木……他的拳头死死攥紧,指甲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悲愤和无力感,淹没了他。
殉节?在此刻冲出去,厉声斥责姬延,然后血溅五步,成就忠烈之名?那声响或许壮烈,但除了给这幕悲剧再添一抹血色,除了让姬延背上一个“杀忠”的之名(他或许根本不在乎),又能改变什么?熊横依旧受辱,楚国依旧灭亡。
接受?在此刻走上高台,向姬延表示臣服,接过那楚州牧的印绶?然后呢?在旧主受此奇耻大辱之时,转身投入新主的怀抱?他屈原,做不到!那比杀了他更难受!
清与浊,忠与变,生与死……所有的道路,似乎都指向了绝望的终点。
内侍终于宣读完了那份屈辱的“归命诏”。两名甲士上前,将几乎昏厥的熊横从地上架起来,准备带离广场。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观礼的人群中,突然爆发出几声凄厉的呼喊:
“楚国万年!”
“跟周人拼了!”
几名穿着旧楚军服饰、显然早已混入人群的死士,猛地拔出藏匿的短刃,如同扑火的飞蛾,疯狂地冲向高台!他们的人数不多,不过十余人,但那股决绝的、与汝偕亡的气势,瞬间点燃了现场!
“护驾!”
周军反应极快,立刻结阵,刀枪并举,与那些死士厮杀在一起。广场瞬间大乱!民众惊呼逃散,踩踏无数!
高台之上,姬延依旧稳坐,只是眼神微冷。苏厉、程邈已挡在他身前,武承等人也纷纷拔剑。
那十几名死士虽然勇悍,但在绝对优势的周军面前,无异于以卵击石,顷刻间便被砍倒在地,鲜血染红了湿漉漉的青石板。
然而,就在这短暂的混乱中,谁也没有注意到,瘫软被架着的熊横,不知何时抬起了头,他的目光越过了厮杀的战场,死死地盯住了廊檐下的屈原!那目光中,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哀求,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清醒与决绝!
屈原与他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紧接着,在所有人都未及反应的瞬间,熊横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猛地挣脱了架着他的甲士,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蕴含着无尽屈辱与控诉的长啸,然后用尽全身力气,一头撞向了旁边一名周军士卒手中竖立的长戟!
“噗嗤——”
戟尖透背而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熊横的身体挂在戟杆上,抽搐了两下,鲜血如同泉涌,迅速染红了他素色的衣衫,也染红了冰冷的戟刃。他的眼睛依旧圆睁着,望着屈原的方向,瞳孔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
全场死寂。连雨声似乎都停止了。
屈原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眼睁睁看着熊横,这个他曾经效忠的君王,以如此惨烈、如此决绝的方式,在他面前,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也最后一次,扞卫了(或许是他自己认为的)那点可怜的、属于楚王的尊严!
“大王——!”
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悲呼,终于冲破了屈原的喉咙,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他最后看到的,是高台之上,姬延那终于微微动容、却又迅速恢复平静的脸庞,以及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难以捉摸的光芒。
熊横的死,如同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将这场“归命大典”彻底推向了不可预测的深渊。它打破了姬延原有的计划,也将屈原,逼到了真正意义上的……绝路。
接下来,这位心死神伤的三闾大夫,将何去何从?姬延又将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楚地的风云,因这一撞,再次变得波谲云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