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令仪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几眼,确定他什么也不知道后,转眸看向崔述。
崔述让她自己看着办。
陶令仪稍稍琢磨了一下,香严师僧涉嫌谋逆的事,不能直说,若是不小心传出去,容易引起恐慌。
思来想去,陶令仪委婉提醒:“大师应该知道香严师僧是因为何事而被关押到江州府的吧?”
智严药藏愣了一下,他当然知道香严师僧是因何事被关押到江州府的。
不就是因为崔述在一线天遭遇了伏杀,怀疑伏杀他的真凶就在那日同他一起前往香果树群落的人里面吗?
他们今日前来调查,不就是怀疑香严师僧就是那个真凶吗?
陶令仪笑一笑,示意他往深处想一想。
往深处?那就是说,香严师僧犯的事,比伏杀崔述还要严重?什么事比伏杀一州刺史还要严重?智严药藏微垂眼帘,慢慢梳理起了香严师僧被关押到江州府后,寺院里的变化。
香严师僧刚被关押到江州府时,寺中不少曾受过香严师僧恩惠的人,都吵着要去保香严师僧,智弘律师不止一次出面安抚,后来……
后来智弘律师突然下令,不准他们再吵。
先前,他仅以为是智弘律师不让他们再吵,是被吵得烦了,或者已经跟官府通过气,知道香严师僧没什么事。
现在看来,并非不如。
那是在什么时候,智弘律师突然下令不准他们再吵的呢?
智严药藏想了许久,才突然想起来,是在东林村私造作坊被查封的消息传来的那日!
结合陶令仪的话,香严师僧犯的何事,已经不言而喻!
难怪,难怪先前智弘律师、慧明寺主、义净维那会那样告诫他,智严药藏不寒而栗!
“看来,大师已经猜到了。”陶令仪看到他神色间大惊大骇的变化,一边暗道此人如果不会掩藏情绪,城府看来不深;一边又笑着提醒,“不过,这可是大师自己猜的,我们什么都没有说。如果我们在外面听到了什么相关言论,可能就要请大师去江州府跟香严师僧做伴了。”
孙执中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明明是她自己引导着人家往这方面猜测,人家猜测出来了,她竟反过来要挟起人家了,有意思。
她恐怕并不知道,崔述对幕府众人表明要聘她做幕僚时,遭遇了多么激烈的反对。
崔述当初入狱,便是因为反对女主临朝。如今他受尽磨难,连脚跟还未站稳,竟然聘一女子为幕僚,多么的讽刺。
这个女子纵有几分办案的天赋,可她全然不顾念亲情,断然送自己的祖父、曾叔祖前往江州府‘自首’便罢,还要大改传承了上百年的宗族制度,其展露出来的狠辣与野心,与当今的陛下何其相似?
这么一个女子,真进了幕府,还不将幕府搅一个天翻地覆?
可哪怕韦明远放话查完谋逆的案子,便要另谋出路,崔述也没有改变主意。
他先前还阴暗地揣度过崔述是不是早想撵了他们,不过找不到正当的理由,才借助她来逼迫他们。
现在看来,崔述能当刺史,而他们不能,果然还是有原因的。
智严药藏吓得面色雪白:“贫僧什么也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那可不行,”陶令仪笑盈盈的说道,“大师如今既知晓了这个秘密,那就有义务得配合我们的调查,如果大师什么都不知道,而我们将来查到的证据表明,大师分明知道,那大师可就要担一个知情不报或者藏匿谋逆罪了。”
崔述没料到陶令仪能把连哄带骗做到这个地步,眼见智严药藏已经吓得面无人色,连忙轻咳两声,打圆场道:“大师万莫听陶推官胡诌,我们此来是想打探一些香严师僧的过往,大师如实相告即可,莫要害怕。”
智严药藏岂能不怕?一连念了几声佛号,才惨白着脸道:“各位施主有何相问,尽管问便是,贫僧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崔述朝陶令仪使了个眼色后,装腔作势地教训了她几句,才又将问话权交给了她。
陶令仪顺着杆子,向智严药藏赔了礼,才问道:“不知香严师僧平常不巡山,不看书的时候,都常去哪些地方?”
“这个……”智严药藏还真不知道,他的禅房与香严师僧的禅房虽然只隔着三百余步的距离,但这三百余步,却隔着一小片婆罗双树。除了偶尔请教香严师僧医术方面的问题外,智严药藏与他打交道的机会并不多。
犹豫片刻,智严药藏告了声罪后,去药圃叫了两个药童过来,“法苓和觉杏时常跟着香严师僧打下手,比贫僧所知更多。”
不等陶令仪等人答话,他已面向法苓和觉杏,将陶令仪的问题向着他们复述了一遍。
法苓偷偷瞧一眼陶令仪,又偷偷一眼崔述和孙执中,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打了两个转后,非常干脆地答道:“香严师僧不巡山、不看书、又不外出的时候,最常去的地方只有药圃、茅屋,还有药库。”
觉杏赞同地点头。
陶令仪大概数了一下,茅屋有三十来间,面积还都不小,一个一个搜查下去,不知何时才到头,便问:“不知两位小师父是否清楚,香严师僧最常去的茅屋是哪几间?”
法苓依旧回答得很干脆:“没有最常去的,香严师僧每次过来,都会挨个茅屋查看。”
觉杏再次赞同地点头。
虽然在问之前,就已经猜到以香严师僧的严谨,必然不会犯下‘此地无银三两百’的错误,陶令仪还是头痛地啧了一声。
“一会儿我们很有可能会翻查茅屋和药库,”看几眼茅屋,陶令仪认命地说道,“如大师和小师父不放心,可跟在我们身后。如有不便,毁损了多少药材,事后我们一律照价赔偿。”
有钱说话就是硬气。
哪像还没有穿来这里的时候,每每有用钱的地方,都得打申请。紧急情况来不及打申请,回头就得老老实实等待报销。
哪像现在,不报销就不报销,反正她有钱。
法苓一听这话,立马抬头,但不等他开口,就被智严药藏给拦下了。
他迫不得已知道了香严师僧可能谋逆的事便罢了,他们年纪尚小,可不能再牵连进来。
“各位施主想查便查吧,不过是些不值钱的药材,毁了再种就是。”强行让法苓和觉杏离开后,智严药藏恳求道,“贫僧只求各位施主高抬贵手,莫再将这几位药童牵扯进来了。”
似是觉察到他自个的话太过尖锐,智严药藏念了声佛号后,指向自己的禅房,“各位施主查完之前,贫僧都会在禅房等着,有要问贫僧,或者指使贫僧的地方,尽管过来请贫僧便是。”
这次,不等陶令仪说话,崔述便道:“有劳大师了。”
智严药藏没听到他们的保证,心底无声一叹,后退了三步后,才转身离去。
目送着他走远,崔述收回目光,问陶令仪的想法。
陶令仪的目光还落在法苓的身上,并未听到他的话。
崔述顺她的目光看过去,“有问题?”
陶令仪也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想多了,这个法苓,先前看到她在检查这大坝上的药材时,还急急跑过来阻止她,不让她乱碰。
但刚才智严药藏转述她的问题时,他观察他们的眼神……
她要怎么形容呢?
有探究,有警惕,似乎还有激动。
而且他回答问题时,总有股迫不及待的劲。
尤其最后,他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被智严药藏制止后,那股气才散了。
忍着将他叫回来的冲动,陶令仪收回了目光。
崔述又将他的话复述了一遍:“你有什么看法?”
陶令仪稍稍梳理了一下,才拿起那本记录庐山药材生长习性的日记,缓缓说道:“我虽然不懂医术,但从香严师僧禅房那些医书上的批注来看,香严师僧是一个严谨且细致的人。”
崔述和孙执中都赞同地点一点头。
香严师僧禅房内的那些医书当中,有相当大一部分都是老书。这一部分医书落到香严师僧手里前,上一任或者说上上一任主人也做过批注。香严师僧在许多批注上,都做了辩驳或者修改。
陶令仪翻到日记当中记录五老峰所生长的药材习性那部分,递给崔述:“所以我并不相信这些记载,只是他从山户或是采药人口中听来的。但他既这样说了,那么我们就得查。”
崔述眼皮跳了两跳:“怎么查?”
孙执中提醒:“庐山所有寺院加起来,共有四十五所,每所寺院都有山户和采药人,即便这些山户和采药人有重叠的部分,数量也极其庞大。”
陶令仪看向他:“那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孙执中再次提醒:“我虽然没有更好的办法,但我们并没有太多人可供差遣。”
“不需要很多人。”陶令仪平静道,“只要使君找个由头发张告示,命所有山户与采药人在某个时间段前往江州府来协助调查即可。”
“山户和采药人虽多,与香严师僧打过交道的毕竟还是少数。只要将这一部分人排查出来了,再核查起来自然就容易了。”
孙执中暗自叫了声好,又有意问道:“曹州那边呢,有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可以快速查清香严师僧过往的身份?”
陶令仪笑道:“使君不是已经安排好了吗?”
孙执中不解地看向崔述。
崔述沉吟着没有说话。
孙执中便又看向陶令仪,示意她来说。
陶令仪道:“香严师僧涉及的可是谋逆,智弘律师他们再看重香严师僧,也不可能为护他而置自己或者是整个东林寺的安危于不顾。所以呀,他们不肯说实话,无非是不敢接受罢了,一旦接受,等待他们的可都是重罪。”
又扬一扬眉:“他们现在指不定比我们更着急。”
“你的意思是香严师僧也骗了他们,”孙执中反应极快,“他们现在明面庇护着香严师僧,实则在暗地里已经或是即将派人前往曹州调查,好将功赎罪?”
“这只是我的猜测,是不是那就不知道了。”陶令仪没有将话说死。
因为人是最不可控的变数。
孙执中却并不这样想,听完她的话,他的第一想法就是,这并非她的猜测,而是事实。
崔述让他安排人盯着东林寺,他以为是要预防东林寺的僧人偷偷逃跑。而他在安排人的时候,也是如此吩咐的。现在看来,是他目光短浅了。
“你认为他们派去曹州的人是已经出发了,还是没有出发?”崔述问。他先前让孙执中安排人盯着东林寺,确实有她说的那一层意思在,但他原本也打算过,先派一批人去曹州暗查。
如果能盯到东林寺去曹州或者从曹州回来的人最好,如果没有,回头前来接手此案的人也无法挑他的毛病。
“应该是已经出发了。”陶令仪道,“不过,不管他们有没有出发,我们该派人去,还得派人去,只是不必派那么多人去。”
崔述与她对视一眼,明白他们两个都想到一块儿去了:“行,回头看看派谁往那边走一趟。”
孙执中扫一眼陶令仪,平静提议道:“派文晦兄吧,他做事仔细,最适合接此任务。”
“我回头问问他,看看他愿不愿意去吧。”崔述也瞥了眼陶令仪,不愿在这件事上多做停留,马上又换话题道,“搜茅草屋和药库,又是何原因?”
陶令仪把手里的病历也给了他:“还是那些医书和这本记录的原因,一个把批注做得如此严谨仔细的人,一个无论病大病小,只要出诊都要记下来的人,偷窃那么多果香树和药材后,却毫无记录,实在不正常。”
“你怀疑他将账本藏在了茅屋或是药库?”崔述问。
陶令仪点头,并将她推断的依据说了。
崔述看向茅屋:“那还等什么,搜吧!”
每间茅屋的陈设都一样,也非常简单,九排竹架并排摆放。竹架上,搁着一个个同等大小的簸箕。有的簸箕装有药材,有的则空着。
崔述带了四个银刀卫,四个江州府的差役。
孙执中只带着两个江州府的差役。
陶令仪也只带了春桃、秋菱、清露以及含章。
崔述将人都叫到一起,示意陶令仪:“该怎么搜,你来跟他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