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的一个下午,门铃响起时,温寻正坐在客厅的落地窗边,膝上盖着薄毯,就着秋日温煦的阳光看一本关于北欧神话的书。她以为是快递,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却是林薇。
这位星光映像的总监,也是《时间陷阱》项目的主要负责人之一,穿着一身干练的米白色套装,手里拿着一个印有星光映像logo的厚实文件袋,脸上带着惯常的从容微笑,但细看之下,眼底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
“温寻,打扰了。”林薇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晰悦耳。
“林总监?快请进。”温寻有些意外,连忙侧身让她进来。她和林薇在工作上合作默契,私交也算不错,但林薇直接找到家里来,还是第一次。
林薇换了鞋,走进客厅,目光在温馨雅致的室内环境里轻轻一扫,便落回温寻身上。她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在沙发上坐下,将那个文件袋放在了茶几上。
“我来,是送这个。”林薇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文件袋,语气变得正式,“金视奖的邀请函,昨天刚送到公司。因为情况特殊,赵总和我都觉得,应该亲自交到你手上。”
“金视奖”三个字,让温寻的心轻轻一颤。这是国内电视剧领域最具分量的专业奖项,堪称行业的最高荣誉殿堂。她当然知道《时间陷阱》必然会获得提名,但当真切地听到这个名字与自己的项目联系在一起时,那种冲击力依然清晰。
林薇从文件袋里取出两个同样大小、同样厚度的信封。信封是沉静的深蓝色,触感极佳,上面用精致的烫金工艺印着“金视奖组委会”的字样以及年份。她将两个信封并排放在温寻面前。
“一共是两份提名。”林薇的声音清晰而平稳,目光却专注地观察着温寻的反应,“一份,是给‘编剧顾问温寻’的,提名‘年度杰出编剧贡献奖’。另一份,”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更深的意味,“是给原着作者‘午夜凶铃根本吓不到我’的,提名‘年度最佳原着改编奖’。”
两个奖项,两个身份。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它们此刻并排躺在温寻家的茶几上,散发着无法忽视的、沉甸甸的荣耀光芒,也像两面镜子,映照出她割裂的双重人生。
温寻的目光落在两个信封上,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却没有立刻去拿。
林薇看着她沉默的侧脸,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带上了朋友般的关切与担忧:“组委会的通知很明确,这两个奖项,尤其是‘最佳原着改编’,惯例要求提名者务必亲自出席颁奖典礼,否则……可能会被视为自动放弃奖项。温寻,我理解你的顾虑。赵总、周导,我们都知道你一直不想公开身份,也尊重你的选择。但是这次……”
她停住了,话里的未尽之意清晰无比。但是这次,奖项的分量太重了。这不仅仅是属于个人的荣誉,更是对整个《时间陷阱》项目团队、对星光映像、乃至对推动这部剧获得成功的所有人的一种极致肯定。原作者若缺席如此重要的领奖时刻,于情于理,都是一种遗憾,甚至可能被解读为对奖项、对行业的不尊重。无论对温寻个人未来的业内声誉,还是对项目的完美收官,都可能留下微妙的瑕疵。
“我知道。”温寻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她当然知道那个不成文的规定有多么重的分量。那不仅是放弃一个奖杯,更是放弃了一份被顶级专业领域认可的证明,放弃了站在聚光灯下、与她共同奋斗的伙伴们共享荣耀的机会。这对任何创作者而言,都是难以承受的割舍。
“我很矛盾,林总监。”温寻抬起头,看向这位知晓她全部秘密的合作者,眼神里有真实的挣扎,“我比任何人都想去,想站在台上,亲手接过那份认可。可是……”她的目光移向窗外秋日宁静的街道,“我害怕。一旦站上去,‘温寻’和‘午夜凶铃’就再也分不开了。我现在的生活……可能会被彻底打破,再也回不到从前。”
她珍惜现在这份平静。可以安心写作,可以陪伴爱人,可以拥有像白欣怡这样不掺杂身份利益的朋友。一旦公开,铺天盖地的关注、探究、议论,甚至是非议,都可能随之而来。她和陆时与的婚姻,也可能被放在放大镜下审视。
林薇沉默了片刻,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温寻的手背:“我明白。这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没人能替你选择。我只是把东西送到,把情况告诉你。无论你最终怎么决定,公司这边,赵总和我,都会尽力配合,尊重你的意愿。”她的承诺很真诚。
送走林薇后,温寻拿着那两个沉甸甸的深蓝色信封,回到了书房。她关上门,仿佛要隔绝外界的一切,独自面对这场内心的风暴。
她在书桌前坐下,没有立刻拆开信封,只是将它们并排放着。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在光洁的信封表面投下亮斑,烫金的字体熠熠生辉。
“年度杰出编剧贡献奖——温寻”。
“年度最佳原着改编奖——午夜凶铃根本吓不到我”。
她闭上眼,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是无数个深夜对着电脑屏幕敲击键盘的自己;是剧组里大家为了一个细节反复推敲的热烈讨论;是看到成片时那种混合着紧张与期待的心情;是陆时与在无数个平凡夜晚给她的温暖拥抱和无声支持;还有白欣怡谈起她作品时发亮的眼睛……
荣誉的背后,是她倾注心血的故事,是许多人共同努力的结晶,也是她无法与最亲密之人全然分享的秘密。
如果不去……她能编造一个理由吗?一个能让陆时与接受,也能让组委会和合作伙伴理解的理由?她随即否定了自己。陆时与太敏锐,普通的谎言在他面前不堪一击。而对组委会和那些期待着她的伙伴们撒谎,更是一种辜负。
那么,只剩下一条路。
一个清晰而强烈的念头,如同穿透迷雾的灯塔之光,在她心中亮起——在决定是否走向那个万众瞩目的领奖台之前,她必须先走向一个人。
她不能再对他隐瞒下去了。不是为了寻求他的许可或帮助来做决定,而是……她无法再独自背负这个秘密,去面对可能改变他们共同生活的重大抉择。她需要他知道全部的她,需要和他一起,来面对这个“是否公开”的选项。无论最终选择哪条路,她都希望是和他并肩同行。
这个决定让她感到一种近乎虚脱的轻松,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紧张和不确定。他会怎么想?惊讶?失望?还是……
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她必须告诉他。
晚饭是和陆时与一起吃的。阿姨做了清爽的菜式,但温寻食不知味。她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直到晚餐结束,阿姨收拾好厨房离开,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电视里播放着晚间新闻,声音调得很低。
陆时与似乎察觉到了她整晚的心不在焉,收拾茶几时,抬头看了她一眼:“今天好像有心事?”
他的目光平和,带着询问,却没有任何逼迫。
就是现在了。温寻深吸一口气,走到他面前,挡住了电视微弱的光线。她抬起头,看着他那双深邃如夜的眼眸,那里总是能给她安定的力量。
“陆时与,”她开口,声音有些发紧,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陆时与放下手里的遥控器,转过身,正面对着她,神情专注起来:“什么事?”
温寻从身后拿出那两份深蓝色的邀请函,递到他面前。她的指尖微微有些颤抖。
“今天林薇送来的,金视奖的邀请函。”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一份,是给我——编剧顾问温寻的提名。另一份……”
她顿了顿,抬眸,直直地望进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是给‘午夜凶铃根本吓不到我’的提名。那个写《时间陷阱》的作者……是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客厅里只剩下新闻主播遥远的背景音。温寻屏住呼吸,等待着预想中的震惊、疑问、或者任何可能的反应。她设想过很多种他得知真相时的场景,却没有一种是此刻这般——近乎死寂的沉默。
陆时与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她,那双总是沉静无波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惊讶有之,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仿佛酝酿了许久的幽暗浪潮。他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但下颌线似乎绷紧了些。
这沉默比她预想的任何反应都更让人心慌。温寻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指尖冰凉。
就在她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沉默的压力时,陆时与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沙哑,以及一种她从未听过的、混合着无奈与叹息的情绪。
“其实,”他缓缓地说,目光没有从她脸上移开,“我早就知道了。”
温寻猛地睁大了眼睛,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什么……?”她无意识地喃喃。
陆时与向前走了一步,距离更近,她能更清楚地看到他眼底那些汹涌的情绪。“在杭城,你还在墨香阁工作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他的语气平静,却像重锤敲在温寻心上,“我知道‘午夜凶铃根本吓不到我’就是你。”
温寻彻底僵住了,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杭城?墨香阁?他怎么可能……
“你……你一直都知道?”她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巨大的荒谬感和颠覆感冲击着她,“那你为什么……为什么从来没有……”
为什么从来没有问过她?为什么一直表现得毫不知情?为什么能如此自然地配合她那些笨拙的隐瞒?
“因为你在躲藏。”陆时与的回答很简单,眼神里却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情绪,“你看重那个秘密,你想用那个身份守护一个只属于你自己的世界。我不想……打破它。”
他顿了顿,喉结微微滚动,第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一种近乎不确定的紧绷。
“我也在犹豫,该怎么告诉你我知道。我怕……怕你知道了我知道,反而会感到不安,会离我更远。”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所以,我选择了等。等你觉得安全了,愿意亲口告诉我的那一天。”
他看着她骤然苍白的脸和难以置信的眼神,语气里带上了清晰的歉疚和忐忑:“对不起,温寻。我瞒了你这么久。你现在……是不是很生气?”
温寻站在原地,像一尊被冻结的雕塑。她以为自己是隐藏秘密的人,却不知道,早在她以为的起点之前,她就已经在对方的注视之下。她所有小心翼翼的遮掩、那些自认为天衣无缝的说辞、那些因隐瞒而产生的愧疚和压力……在这一刻,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令人啼笑皆非的误会。
一个以为隐藏得天衣无缝。
一个则一直扮演着“我知道你的秘密了,但我装作不知道”的角色。
巨大的信息量冲刷着她的认知,让她一时之间失去了所有反应,只能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她以为自己足够了解、此刻却感到无比陌生的丈夫。
两份鎏金请柬还被她捏在手里,微微发烫。而他们之间,维持了一年多的、关于身份的微妙平衡,在这一刻,被两句坦诚,彻底打破。
沉默,再次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