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贵州回来后,我们的生活表面上恢复了正常——如果这个词还能用在这样的情况下。
小杰搬进了我们家空置多年的次卧。那间屋子二十六年来一直保持着原样,潇潇每周都会打扫,仿佛随时准备迎接儿子归来。现在,她终于如愿以偿了。
陈默,把酱油递给我。潇潇在厨房里忙碌着,锅铲翻炒的声音伴随着她哼唱的儿时哄小杰睡觉的摇篮曲。这是二十六年来我第一次听到她唱歌。
我默默递过酱油瓶,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客厅。小杰——我不得不用这个名字称呼他,尽管每次想到这个词我的胃都会绞紧——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从侧面看,他的轮廓与小时候惊人地相似,只是放大了尺寸。
小杰,尝尝这个。潇潇夹了一块红烧肉,快步走到客厅,亲手喂到嘴里。她的眼神中闪烁着一种病态的痴迷,仿佛要把二十六年的母爱一次性补偿回来。
好吃吗?她轻声问,手指轻轻拂过小杰的脸颊。
嗯,妈妈做的菜最好吃。小杰微笑着回答,然后突然转头看向厨房门口的我,对吧,爸爸?
他的眼神让我后背发凉。那不是一个儿子看父亲的眼神,而像是猎手审视着猎物。我僵硬地点点头,借口去阳台抽烟逃离了这令人窒息的一幕。
阳台上,我点燃香烟,手指微微发抖。已经一周了,我仍然无法接受这个的存在。更可怕的是,除了我,似乎没人发现他的异常。潇潇完全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邻居们感叹这是个奇迹;连派出所的民警都为我们高兴,说要帮小杰补办身份证。
爸,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
小杰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我吓得差点把烟掉在身上。他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来到我身边的?我竟然一点脚步声都没听到。
你...你怎么走路没声音?我努力控制着声音的颤抖。
小杰咧嘴一笑,那笑容让我想起贵州那晚看到的非人表情:我从小就这样啊,你和妈妈以前还说我像只猫呢。
我的心脏狂跳。确实,真正的小杰小时候走路就很轻,常常吓我们一跳。但眼前这个人怎么可能知道?
今天天气真好。小杰靠在栏杆上,仰头看着晴朗的天空,记得我五岁生日那天,也是这样的好天气。你给我买了一个蓝色气球,上面画着恐龙。
我的血液仿佛凝固了。那确实是小杰最后一个生日,气球是我下班路上买的。但那天晚上...
后来气球飞走了,我哭得很伤心。小杰继续说,眼睛仍然望着天空,你答应第二天再给我买一个,记得吗?
香烟在我指间燃尽,烫到了我的手指,但我感觉不到疼痛。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天晚上我喝醉了回家,看见小杰站在阳台的椅子上,伸手去够那个卡在晾衣架上的蓝色气球。我大喊了一声,他受惊失去平衡...
你...你到底想要什么?我压低声音问道,冷汗浸湿了后背。
小杰终于转过头来看我,他的眼睛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琥珀色:我只是想和家人团聚啊,爸爸。他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而且,我们有很多...账要算。
潇潇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小杰,来帮妈妈端菜!
来了,妈妈!小杰的表情瞬间变得明亮温暖,转身离开前,他凑近我耳边轻声说,别担心,我会好好妈妈的。
那天晚上,我辗转难眠。潇潇在我身边熟睡,脸上还带着幸福的笑容。卧室外偶尔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我知道是小杰在屋里走动。更准确地说,是某种披着小杰皮囊的东西。
凌晨三点,我实在受不了这种煎熬,轻手轻脚地起床,想去厨房喝点水。走廊一片漆黑,只有客厅的夜灯发出微弱的光。当我经过小杰的房间时,门缝下透出的光线显示他还没睡。
鬼使神差地,我轻轻把耳朵贴在门上。
里面传来低语声,像是两个人在对话,但音调都很像小杰的声音。一个温柔甜美,另一个嘶哑阴沉。
她相信了吗?嘶哑的声音问。
完全相信,她比想象的还要容易操控。甜美的声音回答。
那个老东西呢?
他在怀疑,但不敢说什么。恐惧让他保持沉默。
很好...记住我们的目的...
我知道...复仇只是开始...
我倒吸一口冷气,不小心碰到了门把手,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房间内的对话立刻停止了。
几秒钟后,门突然打开,小杰站在门口,面带微笑。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台灯,没有其他人。
爸,这么晚有事吗?他问道,声音正常得令人毛骨悚然。
我...我听到你在说话。我结结巴巴地说。
我在练习台词。小杰的笑容扩大,社区要组织文艺演出,我报名参加了。妈妈说我小时候很喜欢表演,记得吗?
我的喉咙发紧,只能摇摇头。
不记得了?真遗憾。小杰叹了口气,不过没关系,我们会创造很多新的回忆...好的和坏的都有。
他轻轻关上门,留下我站在黑暗的走廊里,浑身发抖。
第二天早晨,我发现厨房的冰箱门上贴着一张便条纸,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儿童字迹写着我爱爸爸妈妈,旁边画着一家三口的简笔画。那字迹和小杰五岁时一模一样。
你看小杰多贴心。潇潇捧着便条纸,像捧着珍宝,他还记得小时候我教他写字的方式。
我盯着那张便条,胃部绞痛。这不可能。即使小杰真的活着,一个三十一岁的成年人也不可能完美复制五岁时的笔迹。除非...
我去上班了。我抓起公文包逃也似地离开了家。
办公室里,我试图集中精力工作,但那张便条纸的画面不断浮现在眼前。更可怕的是,我开始注意到一些被忽略的细节——小杰从来不吃饭,只是把食物在盘子里推来推去;他白天几乎不上厕所;而且我从未见过他真正呼吸的样子。
午休时间,我忍不住给当年处理小杰失踪案的退休老警官打了个电话。老李已经七十多岁了,但记忆依然清晰。
老陈?真巧,我正想联系你呢。老李的声音透着兴奋,听说你们找到小杰了?这简直是个奇迹!
老李,关于当年的案子...我压低声音,你确定没有任何线索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老陈,你问这个干什么?孩子都找到了。
我只是...有些疑惑。亲子鉴定确实显示他是我们的儿子,但...
但什么?老李的声音突然严肃起来,老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了我二十六年?
我的心跳几乎停止:不,当然没有。只是太突然了,我一时难以适应。
嗯...老李似乎不太相信,听着,如果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现在正是时候。毕竟案子可以重新调查。
没什么,真的。谢谢你,老李。
挂断电话,我的手心全是汗。老李的怀疑是对的,我确实隐瞒了真相。但如果现在说出来,不仅会毁掉潇潇,我自己也会因隐瞒罪证而坐牢。
下班回家时,我发现潇潇和小杰正在客厅里翻看老相册。看到我进门,潇潇兴奋地招手:陈默,快来看!小杰记得这么多小时候的事!
我僵硬地走过去,看到相册摊开在小杰五岁生日那天的照片上。照片里的小杰穿着蓝色背带裤,手里拿着那个该死的蓝色气球,笑容灿烂。
我记得这件背带裤。小杰用手指轻抚照片,后来沾上了冰淇淋,妈妈洗了好久才洗干净。
潇潇惊喜地看向我:他说得一点没错!那天在公园,你的冰淇淋滴到他裤子上了!
我的双腿发软,不得不扶住沙发背才站稳。那天确实发生了这件事,但没有任何照片记录。除非是亲身经历,否则不可能知道这种细节。
爸,你脸色很差。小杰关切地说,但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恶意的光芒,是不是工作太累了?
我...我去躺一会儿。我逃也似地进了卧室,锁上门。
躺在床上,我的大脑疯狂运转。这个知道太多只有家人才知道的细节,有些甚至连照片都没记录。他是怎么做到的?是某种超自然存在读取了我们的记忆?还是...真正的小杰以某种方式回来了?
晚餐时,我注意到家里的气氛开始变得诡异。餐桌上方的吊灯忽明忽暗,尽管今晚的电压一直很稳定。
电路老化了吧。潇潇不以为意,继续给小杰夹菜。
但当我低头喝汤时,我分明看到汤面上倒映出的不是我们三个人的脸,而是我和潇潇中间坐着一个模糊的黑影,有着不成比例的大嘴和发光的眼睛。
我猛地抬头,对面的小杰正优雅地用纸巾擦嘴,看起来完全正常。
怎么了?潇潇问。
没什么,汤有点烫。我强作镇定地回答。
小杰微微一笑:爸爸总是这么怕烫,记得我小时候他喝妈妈煮的鸡汤,烫得跳起来的模样吗?
潇潇咯咯笑起来:当然记得!他还打翻了碗,弄得满桌都是!
我的血液凝固了。这件事确实发生过,但绝不可能有外人知道。那是家庭内部的小糗事,我们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
饭后,潇潇去厨房洗碗。小杰突然凑近我,他的呼吸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爸爸,你知道最有趣的是什么吗?他耳语道,我记得那天晚上的一切。你满身酒气地回家,看到我在阳台上够气球时的大喊...然后我摔下去时的疼痛...还有你在救护车来之前,把我埋在树林里的样子...
我的视野边缘开始发黑,耳中嗡嗡作响。这正是我最恐惧的——他不仅知道小杰的记忆,还知道小杰死后发生的事情。
求求你...我几乎是在呜咽,别伤害潇潇...她什么都不知道...
小杰靠回沙发,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那要看你的表现了,爸爸。毕竟,家人之间应该没有秘密,对吧?
就在这时,厨房传来潇潇的尖叫声。我和小杰同时冲进厨房,看到潇潇站在冰箱前,手里拿着一盒发霉的牛奶。
怎么会...潇潇困惑地说,这牛奶是昨天才买的,保质期还有一周呢。
我接过牛奶盒,一股腐臭味扑面而来。里面的牛奶已经变成了浓稠的绿色液体,表面浮着一层黑色的霉菌。这绝不是一天能形成的腐败程度。
可能是超市的冷藏出了问题。小杰体贴地接过牛奶盒扔掉,明天我去买新的,妈妈。
潇潇感激地捏了捏小杰的手臂,然后突然皱眉:你的手怎么这么冷?是不是发烧了?
我一直这样啊。小杰笑着说,从小体温就偏低,你和爸爸还带我去看过医生呢,记得吗?
潇潇点点头,似乎完全接受了这个解释。但我知道,真正的小杰体温完全正常。眼前这个生物在撒谎,而且似乎能操控潇潇的认知,让她相信这些明显的异常都是合理的。
晚上,我假装睡着,等潇潇呼吸变得平稳后,我悄悄起身,决定去小杰的房间搜查一番,寻找任何能揭示他真实身份的线索。
走廊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偶尔闪过的车灯提供短暂的光亮。当我经过浴室时,听到里面传来水流声和...某种像是动物抓挠墙壁的声音。
我屏住呼吸,轻轻推开虚掩的浴室门。
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浴室,勾勒出一个蹲在浴缸边的身影。那是小杰,他背对着门,肩膀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耸动着。浴缸里装满了暗色的液体,他正把双手浸在里面,发出满足的叹息。
然后他转过头来。
在月光的照射下,他的脸扭曲变形,嘴巴裂开到不可思议的宽度,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浑浊的白色。他的双手——如果那还能称为手的话——是沾满鲜血的爪子,正撕扯着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
爸爸?他用甜美的声音问道,同时那张怪物般的脸迅速恢复了人形,你也要用浴室吗?
我后退一步,撞到了门框。浴缸里的血水瞬间变成了普通的清水,他手中的肉块也消失不见。
我...我只是...我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做噩梦了吗?小杰站起身,擦干双手。现在他看起来完全正常,甚至带着关切的表情。要不要我给你热杯牛奶?
我摇摇头,逃回了卧室,整晚不敢再合眼。
第二天是周六,潇潇一早就兴高采烈地宣布要带小杰去买新衣服。他总不能一直穿你那几件旧衣服。她对我说,好像这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
他们出门后,我立刻搜查了小杰的房间。房间整洁得不自然,几乎没有生活气息。床铺平整得像没人睡过,书桌上空空如也。我打开衣柜,里面挂着几件我的旧衣服,同样整齐得可疑。
就在我准备放弃时,我注意到床底有一个小盒子。我拖出来,发现是一个生锈的饼干盒,上面贴着一张褪色的贴纸——小杰小时候最喜欢的卡通人物。
我的手抖得几乎打不开盒子。里面装着一堆看似毫无关联的物品:一根断裂的蓝色气球绳子;一个沾有褐色污渍的小汽车玩具;几张发黄的照片,上面是年幼的小杰;还有一张折叠的纸条。
我展开纸条,上面用歪歪扭扭的红色字迹写着:爸爸杀了我。
盒子里最底下是一个小塑料袋,装着几缕头发——浅棕色的,和小杰小时候的发色一样。我翻过塑料袋,背面用记号笔写着一个日期:1999年8月15日。
小杰失踪——不,死亡的日期。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我手忙脚乱地把东西放回盒子推回床底,去开门。
门外站着老李,那位退休警官。他脸色凝重:老陈,我们需要谈谈。关于你儿子的事。
我的心沉到谷底。老李知道了什么?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更重要的是,当潇潇和小杰回来时,会发生什么?
进来吧。我侧身让他进门,同时祈祷潇潇和小杰能在外面多待一会儿。
老李刚踏入门槛,整栋楼的灯光突然全部熄灭。在黑暗中,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楼梯间传来——是小杰的笑声,但扭曲得不似人类。
爸爸,我们回来了。那声音在黑暗中回荡,还带了...朋友来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