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归途险》
第二十九章：恩威并施
血腥气如同浓稠的雾霭，沉甸甸地压在乱石坡的上空，久久不散。夕阳的余晖挣扎着穿透云层，给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的战场涂抹上了一层凄艳而诡异的橘红色。断裂的兵刃、破碎的盾牌、散落的箭矢，以及那些姿态扭曲、已然冰冷的尸体，无声地诉说着之前的惨烈。
商队护卫们在韩奎的指挥下，沉默而高效地忙碌着。他们将同伴的遗体小心地收敛，整齐地排列在一旁，盖上白布，气氛肃穆而悲伤。对于那些伏击者的尸体，则简单搜检是否有价值之物后，便集中堆叠起来，准备就地焚烧，以免引发疫病或吸引来更麻烦的东西。
受伤的护卫被迅速抬到临时清理出的空地上，由商队医师和略通疗伤之术的人进行紧急处理，惨哼声和压抑的抽气声不时响起。缴获的兵甲、财物被分门别类堆放，虽然收获不小，但看着身边倒下的同伴，没有人脸上有喜色。
而那些投降的俘虏，则被用坚韧的牛筋绳捆得结结实实，集中看管在一处岩壁下。他们个个面如土色，眼神惶恐，尤其是当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那辆安静的马车，以及马车旁那头正在慵懒舔舐爪子的紫色凶兽时，更是吓得浑身发抖，生怕下一刻那夺命的紫影或者冻结一切的寒意再次降临。
整个营地，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混杂着失去同伴的悲痛，以及对绝对力量的敬畏与恐惧。
而这所有复杂情绪的焦点，都汇聚于那辆看似普通、此刻却仿佛笼罩着无形光环的马车上。
车帘垂下，隔绝了内外。但所有人都知道，那位清冷如雪、实力深不可测的“雪前辈”，就在里面。
韩月瑶站在战场中央，狐裘上沾染了些许尘土和溅射的血点，但她顾不得整理。她先是指挥着完成了战场的初步清理和人员安置，然后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发髻和衣襟，脸上的疲惫与悲伤被她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与决然。
她看了一眼被特殊关照、单独捆绑看押的“血斧”巴隆、两名化元境头目以及内奸赵干。巴隆依旧一脸凶悍，但眼神深处难掩惊惧；另外两名头目面如死灰；赵干则彻底瘫软，如同烂泥。她知道，从这些人口中撬出情报至关重要，但这并非当下第一要务。
当下最重要的，是向那位挽救了商队、也挽救了韩家未来希望的恩人，表达最诚挚的谢意，并确立未来关系的基调。
她迈开脚步，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独自一人，向着那辆马车走去。她的步伐不快，却异常坚定。韩奎本想跟上，却被她用眼神制止。这件事，必须由她亲自来做。
来到马车前约三丈处，韩月瑶停下脚步。她没有立刻开口，而是缓缓地、极其郑重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将狐裘的褶皱抚平，确保自己处于最得体的状态。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这位北境韩家的嫡女，未来可能的掌舵人，做出了一个令所有护卫、甚至包括韩奎都震惊不已的动作——
她提起裙摆，双膝一弯，竟是要对着马车，行那五体投地的大礼！
“韩家月瑶，叩谢前辈救命之恩，挽狂澜于既倒，救我韩家于倾覆之间！”
她的声音清越而坚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营地。
这一跪，不仅仅是为了感谢方才的救命之恩，更是为了感谢飘雪识破内奸、定下妙计、出手擒贼首、以及其身边异兽横扫敌群的莫大恩情！这一系列举动，不仅仅是救了他们的命，更是保住了韩家未来的气运！
然而，就在她的膝盖即将触及冰冷地面的前一刻——
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无形力量，悄然托住了她。
这股力量并非灵力，而是一种更玄妙的、仿佛源自周围环境本身的“意”。如同春风拂过，冰雪消融，自然而然地化解了她下跪的趋势，让她重新稳稳站直。
韩月瑶心中一震，抬头望向马车。
只见车帘微动，那道清冷绝尘的身影已悄然立于车辕之上。面纱依旧遮掩着她的容颜，只露出一双冰蓝色的眼眸，清澈、深邃，仿佛能映照人心，却又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韩小姐不必行此大礼。”飘雪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如同山涧清泉，涤荡着空气中残留的血腥与戾气，“恰逢其会，各取所需罢了。”
她的话语很简单，甚至带着一丝疏远。她没有居功，更没有借此索要什么，反而点明了“各取所需”——商队需要庇护前往冰风堡，而她需要商队作为掩护和载体。
这种态度，非但没有让韩月瑶感到被轻视，反而让她心中的敬意更浓。不挟恩图报，不居功自傲，这才是真正的高人风范！
“前辈或许视之为举手之劳，”韩月瑶站直身体，目光无比诚恳，语气带着发自肺腑的感激，“但于我韩家，于月瑶个人，此恩如同再造！若非前辈明察秋毫，点破内奸，我等早已坠入彀中，死无葬身之地！若非前辈神通盖世，出手制住贼首，商队防线必溃！若非前辈座下圣兽神威，我等亦难逃后续苦战，死伤必将更为惨重！”
她每说一句，语气便加重一分，眼中的感激与敬畏也更深一分。
“前辈或许不需我韩家回报什么，但此恩此德，我北境韩家，上下数百口，必将永世铭记，绝不敢忘！”韩月瑶的声音带着一种立誓般的庄重，“从今日起，前辈但凡有所差遣，只要不违背道义，不祸及人族，我韩家必倾尽全力，万死不辞！”
她这番话，不仅仅是代表自己，更是代表了整个北境韩家的立场！这是一个家族的郑重承诺！
营地内外，一片寂静。所有护卫都屏息凝神，听着自家小姐掷地有声的誓言。他们看着车辕上那道清冷的身影，眼神中充满了狂热与敬畏。是这个人，以及她身边的伙伴，将他们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
飘雪静静地听着，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波动。她能感受到韩月瑶话语中的真诚，也能感受到整个商队此刻弥漫的那种近乎信仰般的情绪。
恩，已经施下。
现在，该是立威之时。并非耀武扬威，而是确立一种超然的地位和不可侵犯的界限。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整个营地，扫过那些敬畏的面孔，扫过堆积的物资，最后落在了韩月瑶身上。
“韩小姐言重了。”飘雪的声音依旧平淡，“我此行，只为护送我这位同伴前往冰风堡求医。途中风波，皆因缘际会。商队之行，依旧由韩小姐主导，我等只随行，不插手具体事务。”
她明确划清了界限：我们是同行者，是暂时的盟友，但并非你们的附庸，也不会干涉你们的内部管理。
韩月瑶立刻领会，恭声道：“月瑶明白！绝不敢以俗务烦扰前辈清修！商队一切事宜，自有月瑶与韩奎叔叔处置。前辈但有所需，只需吩咐一声即可。”
飘雪微微颔首，算是认可。随即，她的目光转向了那堆被看管起来的俘虏，尤其是巴隆和赵干等人，眼神骤然转冷，一股无形的寒意再次弥漫开来，虽然不如之前禁锢时那般强烈，却让所有接触到这目光的人，从心底感到一阵冰寒。
“至于这些人……”飘雪的声音带着一丝凛冽，“其背后牵扯，恐非寻常。魔族印记之事，需谨慎处置。”
她没有具体说该如何处置，但点出了“魔族印记”这个最关键、也最敏感的问题。这既是在提醒韩月瑶此事的重要性，也是在无声地展示她的“眼力”——我能看出你们看不出的东西。
韩月瑶心中一凛，连忙道：“前辈放心！此事关乎人族安危，月瑶必当谨慎，会动用一切手段，撬开他们的嘴，并将此事尽快上报北境联盟与家族长老会！”
“嗯。”飘雪淡淡应了一声，收回了目光，那弥漫的寒意也随之消散。
她不再多言，转身，掀开车帘，重新回到了帐篷之内。从出现到离开，不过片刻功夫，言语寥寥，却已将“恩”与“威”展现得淋漓尽致。
她既给予了商队生存的希望和未来的承诺，又明确划定了彼此的界限，更展示了她洞悉本质的能力和不可揣测的实力。
恩威并施，莫过于此。
直到车帘彻底垂下，营地中的众人才仿佛松了一口气，但那股无形的压迫感和敬畏感，却已深深植根于每个人心中。
韩月瑶站在原地，望着那重新恢复平静的马车，久久不语。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这位“雪前辈”在商队中的地位，已经超然物外。她不仅是恩人，更是一尊需要绝对敬奉、绝不能有丝毫怠慢的“守护神”。
她转过身，面向所有护卫，声音恢复了平日里的清冷与决断，却多了一份之前未曾有过的底气：“都听到了？前辈仁心，救我等于水火！此恩，韩家记下了，你们每个人，也都该记下！”
她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今日之事，所有人需守口如瓶！关于前辈的一切，不得对外泄露半分！违令者，以叛族论处！”
“是！小姐！”所有护卫，包括韩奎在内，齐声应诺，声音洪亮，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与对强者的绝对服从。
“韩奎叔叔，”韩月瑶看向走过来的韩奎，“加紧审讯俘虏，尤其是巴隆和赵干！我要知道他们背后的主使者，以及那魔族印记的来历！同时，派人连夜出发，抄小路赶往冰风堡，将今日之事，尤其是魔族可能渗透的消息，提前告知堡主和我韩家驻堡长老！”
“是，小姐！”韩奎郑重领命，立刻转身去安排。
韩月瑶又看了一眼那辆马车，这才开始详细指挥起营地的后续工作——安置伤员，分配守夜，准备明日行程等等。她的命令清晰果断，经历了血火洗礼和得到强援坐镇后，这位年轻的家主继承者，似乎变得更加成熟和沉稳。
夜色，渐渐深沉。
篝火再次燃起，驱散着黑暗和寒意。营地井然有序，虽然依旧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但气氛已经不再是之前的绝望与压抑，而是多了一种坚韧与希望。
帐篷内，飘雪盘膝而坐，缓缓调息着。方才看似轻松的出手和立威，对她目前的状况而言，消耗并不小。但她知道，这是必要的。唯有展现出足够的价值和力量，才能在这危机四伏的北境，获得更多的资源和便利，才能更快地治好天琦。
皓影趴在一边，气息平稳了许多，似乎之前的消耗在缓慢恢复。紫璃则伏在另一边，闭目养神，周身那令人心悸的凶煞之气已然收敛，但偶尔开阖的兽瞳中，依旧紫电隐现。
飘雪看了一眼身边呼吸平稳的天琦，感受着青铜令牌那持续而稳定的清光，轻轻握住了他冰凉的手。
“很快了……”她低声自语，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坚定，“等到了冰风堡，借助韩家的力量，定能找到治愈你的方法。”
车外，是韩月瑶指挥若定的声音，是护卫们巡逻的脚步声，是篝火燃烧的噼啪声。
车内，是沉静的疗伤与守护。
恩已施，威已立。
接下来的归途，或许依旧不会平坦，但至少，他们不再是孤军奋战。
这北境的水再浑，风再急，他们也有了暂歇的舟楫，以及……搅动风云的潜力。
（第二十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