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灰蒙蒙的,像是被水洗过的旧棉布,透着一股沉甸甸的潮湿。刑侦支队办公室里,林宸正对着电脑屏幕上的案件报告出神,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发出细微而规律的嗒嗒声。窗外,城市在晨雾中渐渐苏醒,车流声由远及近,像一首永不停歇的背景音。
“林宸,头儿叫你。”张猛粗犷的嗓音打破了办公室的宁静。他刚从茶水间回来,手里端着个冒着热气的搪瓷缸子,缸身上印着褪色的“先进工作者”字样。
林宸抬起头,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什么事,张哥?”
“不清楚,头儿脸色不太对,估计又来棘手的活儿了。”张猛呷了口浓茶,咂咂嘴,“看你这样,昨晚又没睡好?盯着那旧案卷宗看入魔了吧。”
林宸淡淡笑了笑,没接话。他确实几乎彻夜未眠,脑子里反复推敲着一个悬而未决的抢劫案细节,那些矛盾的证词和缺失的监控片段,像散乱的拼图,怎么也找不到关键的那一块。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朝支队长陈建国的办公室走去。
陈队的办公室门虚掩着,林宸敲了敲,里面传来一声沉稳的“进来”。
陈建国正站在窗边,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眉头紧锁。他转过身,五十岁上下的年纪,鬓角已经有些花白,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他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坐,林宸。”
“陈队,有任务?”林宸依言坐下,脊背挺得笔直。
“嗯。”陈建国走回办公桌后,将一个薄薄的文件夹推到林宸面前,“青石镇,听说过吗?”
林宸在脑中快速搜索了一下。“市北边,靠近山区,挺偏远的一个小镇子。”
“对。昨天下午,局里接到一个匿名电话,指名道姓,说青石镇三年前的一起‘意外死亡’案,是谋杀。”陈建国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分量,“报案人语气很急,说了没几句就挂了,再打回去已经是空号。”
林宸拿起文件夹打开。里面只有寥寥几页纸,记录着一桩三年前的旧案:青石镇居民王福贵,男性,五十八岁,被发现死在家中仓库,官方结论是夜间醉酒后,在堆放杂物的仓库内跌倒,后脑撞击硬物导致颅内出血,未被及时发现而死亡。现场照片模糊,报告简单,结论看上去无懈可击。
“匿名电话……可信度高吗?”林宸快速浏览着报告,敏锐地察觉到记录过于简陋,连最基本的现场勘验图都缺失了。
“不清楚。”陈建国摇摇头,“但指名道姓,而且提到了一个关键细节,说王福贵脑后伤口的形状,不像是一次撞击能形成的。这个细节,当年的报告里根本没提。”
林宸的目光凝住了。一个普通的匿名举报或许可以置之不理,但一个能说出卷宗外细节的举报,性质就不同了。这意味着,举报人要么是当年的知情人,要么……就是凶手本人。
“您想让我去复查?”林宸合上文件夹。
“不只是你。”陈建国点了点桌面,“你和张猛一起去,苏晓雯也跟去,负责外围走访和信息梳理。赵思妍这边有另一个电子取证的急案走不开,等技术层面有需要再让她支援。记住,这次是秘密复查,不要大张旗鼓。青石镇那地方……情况可能有点复杂。”
“复杂?”林宸捕捉到陈建国语气里那一丝不同寻常的凝重。
“嗯,地方小,宗族关系盘根错节,很多外面的人进去,容易水土不服。”陈建国没有深说,但意思已经传达得很清楚,“重点是核实匿名电话的内容,重新检查当年的物证——如果还有的话,以及,摸清死者王福贵的社会关系。注意方式方法,尽量不要打草惊蛇。”
“明白。”林宸站起身,心里那点因旧案停滞而产生的烦闷感,已经被这个突如其来的谜题取代。一个被定性为意外的死亡,一个匿名的指控,一个可能隐藏着秘密的封闭小镇……所有元素都指向一个方向——这里面的水,恐怕不浅。
“去吧,路上小心。有情况随时向我汇报。”陈建国挥了挥手,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眉宇间的忧虑并未散去。
半小时后,一辆黑色的越野车驶出市局大院,开上了通往北郊的公路。张猛开车,林宸坐在副驾驶,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脑子里已经开始构建青石镇和王福贵的基本模型。苏晓雯坐在后座,怀里抱着笔记本电脑和资料袋,脸上带着点初次参与外勤任务的紧张和兴奋。
“头儿也真是,一个匿名电话就把我们打发到那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张猛一边开车一边抱怨,“三年多的旧案,还能查出个啥?我看八成是有人闲得无聊,或者跟镇上的谁有仇,故意捣乱。”
“张哥,陈队既然让我们去,肯定有他的考量。”苏晓雯小声接话,她翻看着手里打印出来的青石镇基本资料,“资料显示,青石镇以出产优质建筑石料闻名,镇上有几个家族式的石料厂,经济条件不算太差。人口老龄化比较严重,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了。”
林宸没有加入讨论,他的注意力被文件夹里夹着的一张老旧照片吸引。那是王福贵的身份证复印件,照片上的男人面容黝黑粗糙,眼神有些浑浊,嘴角向下耷拉着,看起来是个饱经风霜、不太容易接近的人。
“一个五十八岁的独居男人,靠打零工为生,嗜酒。”林宸低声自语,“这样的一个人,谁会处心积虑地杀他?而且是在三年前。”
“仇杀?财杀?”张猛不以为然,“要么就是真的喝多了自己摔死的。那种老仓库,黑灯瞎火,堆满破烂,摔一跤太正常了。”
“匿名电话提到了伤口形态。”林宸提醒道,“如果是伪造意外,伤口是最容易露出马脚的地方。当年的法医报告太简略了,几乎没提创口的具体特征。”
“说不定就是当时的法医偷懒呢?”张猛哼了一声。
林宸不再争辩。张猛经验丰富,他的怀疑基于常见的办案现实。但林宸不同,他对所有“看似合理”的结论都抱有本能的审视。尤其是当出现一个无法解释的匿名信息时,这种审视就变得尤为必要。
车子驶下高速,转入省道,周围的景色渐渐变得不同。高楼大厦被低矮的丘陵和田野取代,空气似乎也清新了不少,但隐隐透着一股闭塞感。又开了一个多小时,路边开始出现“青石镇欢迎您”的褪色牌子,道路也变得狭窄颠簸起来。
青石镇依山而建,镇子不大,灰扑扑的建筑大多有些年头,墙壁上爬满了潮湿的苔藓。街道上行人不多,偶尔有几个老人坐在门口晒太阳,看到他们的外地车牌,都投来好奇而审视的目光。那目光黏着而持久,带着一种无声的排外感。
按照导航,他们找到了镇派出所。一栋二层小楼,墙皮剥落,门口挂着白底黑字的牌子,显得有些冷清。
接待他们的是派出所的副所长,姓李,一个四十多岁、身材微胖、笑容热情得有些过火的男人。
“哎呀,市局的同志,欢迎欢迎!一路辛苦了!”李所长紧紧握着张猛的手,又对林宸和苏晓雯点头致意,“接到上面电话了,说你们要来了解点情况。有什么需要我们配合的,尽管说!”
他的热情之下,似乎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林宸注意到,在他们进门时,办公室里另外两个民警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李所,麻烦你了。”张猛拿出证件,简单说明来意,“我们想复查一下三年前王福贵那个意外死亡的案子,看看卷宗,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
听到“王福贵”三个字,李所长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了一下,虽然很快又恢复了热情,但那瞬间的变化没有逃过林宸的眼睛。
“王福贵啊……都过去三年多了,怎么突然想起查这个案子了?”李所长一边引他们往会议室走,一边状似随意地问道。
“例行复查而已,有些细节需要核实一下。”林宸接过话,语气平和,目光却敏锐地观察着对方的表情。
“哦,例行复查,好,好。”李所长连连点头,眼神却有些闪烁,“不过……当年的卷宗,可能不太全了。你们也知道,我们所里条件有限,有些非重点的案件材料,时间久了,保管上可能……有点疏忽。”
会议室里,李所长让人搬来一个积满灰尘的纸箱子。“喏,当年和王福贵案相关的材料,大部分都在这里了。现场照片、询问笔录什么的,都在。”
林宸打开箱子,一股纸张霉变的味道扑面而来。里面的文件杂乱无章,有些纸张已经泛黄发脆。他小心翼翼地翻看起来,眉头越皱越紧。正如陈队提醒和李所长“预告”的那样,材料少得可怜。现场照片只有寥寥几张,角度单一,画面模糊,根本看不清仓库内部的细节和可能的搏斗痕迹。尸检报告更是只有一页结论性的描述,关于伤口形态、创口角度、受力分析等关键信息一概没有。询问笔录也只有四五份,分别是发现尸体的邻居、镇上的医生兼任法医以及王福贵仅有的几个远房亲戚,内容千篇一律,都表示王福贵爱喝酒,出事不奇怪。
“当时负责现场勘查和询问的是哪位同志?”林宸抬起头,问李所长。
李所长搓了搓手,显得有些为难:“这个……时间太久了,当时所里人手也变动比较大,我得去查查记录。不过估计也记不清了,都是按程序走的普通意外事件嘛。”
“发现尸体的邻居,还有当时出具死亡证明的医生,现在还能找到吗?”张猛插嘴问道,语气带着一丝不耐烦。
“邻居老刘头还在镇上住。周医生……就是镇卫生所的周大夫,他也在。”李所长回答,“不过,市局的同志,我多句嘴啊……”他压低了声音,脸上露出一种“为你们好”的表情,“王福贵这事,当年镇上人都知道,就是喝多了自己倒霉。这都过去三年了,你们现在又来问,恐怕……不太好。镇上人忌讳这个,也怕麻烦。”
“我们只是核实情况,不会打扰大家正常生活。”林宸平静地说,但心里那股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这位李副所长,从始至终都在试图淡化这个案子,暗示他们不要深究。
“那就好,那就好。”李所长干笑两声,“那……你们先看着?我外面还有点事,需要什么再叫我。”
李所长离开后,会议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看到没?”张猛冷哼一声,指了指那箱残缺不全的材料,“这地方,明显不欢迎我们。我看这复查,难。”
苏晓雯有些担忧地看着林宸:“林宸,材料这么少,我们从哪里入手?”
林宸没有立刻回答。他拿起一张最为清晰的现场照片——王福贵倒卧在仓库杂物间的照片,死者姿势扭曲,周围散落着破旧的农具和麻袋。他的目光死死盯住照片中死者后脑勺那片模糊的深色痕迹。
“材料少,本身就是一种信息。”林宸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一个正常的死亡事件,哪怕被认定为意外,流程性的材料也不该缺失到这种程度。这不像疏忽,更像是一种……刻意的简化。”
他放下照片,看向窗外。派出所院子外面,不知何时聚拢了几个闲散的镇民,正朝着小楼这边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而且,你们不觉得,我们从进入这个镇子开始,就好像一直处在某种‘监视’之下吗?”林宸缓缓说道,“李所长的态度,镇上人的目光,还有这个几乎被‘销毁’掉的卷宗……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我们一件事——”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张猛和苏晓雯。
“这个青石镇,确实藏着一个秘密。而王福贵的死,很可能就是打开这个秘密的钥匙。有人不希望我们拿到这把钥匙,所以,我们更非拿到不可。”
“他妈的,”张猛骂了一句,眼神却认真起来,“看来这趟还真来对了。说吧,林宸,下一步怎么干?”
林宸沉吟片刻。“晓雯,你负责梳理这些残存资料里所有提到的人名,以及他们之间可能存在的关联。重点是王福贵的亲属关系,还有镇上几个主要石料厂的情况。”
“好的,林宸。”苏晓雯立刻打开电脑。
“张哥,”林宸转向张猛,“我们去找那个发现尸体的邻居老刘头,还有那个周医生。当面问问,总比看这些被过滤过的文字强。”
“成!”张猛一拍大腿,“我倒要看看,这青石镇的水,到底有多深!”
林宸点点头,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和静谧得有些异常的小镇。直觉告诉他,那个匿名的报警电话,仅仅是一个开始。冰冷的阻力,无声的监视,残缺的证据……这一切都指向一个黑暗的漩涡。而他们,已经站在了漩涡的边缘。接下来每走一步,都可能触及一张无形而坚韧的网,也可能揭开一个被集体默契埋葬了三年之久的血腥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