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医生把药箱背在肩上,这次带子刚好落在肩膀合适的位置。他出门前用布条加长了一截,再没有那种往下坠的感觉。天刚亮,村口的雾还没散,他沿着田埂往王家洼走,脚步比上次稳。
到了老赵头家,门开着,儿子正在院里劈柴。看见他来了,赶紧放下斧头迎上来。
“医生这么早就来了?”
“约好的复诊。”李医生点头,“老赵头昨晚睡得怎么样?”
“好多了,能喝下半碗粥,还下了地走了两步。”儿子脸上有了笑模样,“您快进屋看看。”
老赵头坐在炕边,脸色不像前两天那样发灰。听见动静抬头看,认出是他,咧嘴笑了下。
“您还认得我?”李医生走近,把手掌贴在他额头上试温,又摸了摸手心,“不烧了。”
“就是身子还软。”老人声音低,但说话清楚,“昨儿夜里出了身汗,今早觉得轻快些。”
李医生打开药箱,取出体温计夹在老人腋下。等时间到了拿出来看,三十七度二。他又听了听呼吸,肺部没有杂音。
“恢复得不错。”他说,“今天不用打针,吃点调理的药就行。”
他从药包里拿出几味草药粉,是张月琴之前配好的退热调中散,交代家属每天早晚各冲一次,再煮点小米粥养胃气。又嘱咐屋里要定时通风,不能怕冷就一直关窗。
“记住了记住了。”儿子连忙应着,“您说啥我们都照办。”
李医生翻开登记本,在老赵头的名字后面写下今日情况:体温正常,食欲恢复,精神好转,继续服药观察。写完合上本子,抬头问:“这两天有没有咳嗽或者拉肚子?”
“没有。”老人摇头,“就是腿有点酸。”
“那是发烧后体虚,过几天就好。”李医生收起药箱,“我明天再来一趟,看看能不能开点补气血的药。”
“还得麻烦您跑一趟。”儿子送他到门口,“真是多亏了您啊,上次张医生来压住了火,您这回一步步带着走,我爸才真见好。”
李医生没接话,只点点头,背上药箱走了出去。
回去的路上太阳已经升起来,照在田埂上。他走得不急,一边走一边回想刚才的问诊过程。这一次没有慌,该问的都问了,该查的也查了,药也开得稳妥。心里那块压着的石头,松动了一些。
卫生所里,张月琴正坐在桌前整理药材。她把晒干的艾草搓碎,装进小布袋里,每袋分量差不多。听见脚步声,抬眼看了下门外,知道是他回来了。
李医生走进来,把药箱放在桌上,解开扣子检查里面的药品。酒精棉还有剩,针管也没坏,登记本上的字迹清晰。
“回来了?”她没抬头,手上动作不停。
“嗯。”他站在桌边,顿了一下,“老赵头好多了,今天没发烧,也能吃饭了。”
她点点头,继续搓着手里的草药。
“他儿子说……这次是调理到位了。”李医生声音低了些,“他们愿意让我接着看。”
她这才停下,看了他一眼。
“你应该听出来,他们是真心的。”她说。
“我知道。”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次我没抖。”
她没说话,起身走到墙角的柜子前,拉开抽屉,取出一本新的登记本。封皮是蓝布面的,比旧的厚实。她走回来,把本子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
“从今天起,你的出诊,自己记。”她说。
李医生看着那本子,伸手摸了下封面,又缩回手。他深吸一口气,才把它拿起来,翻开第一页。纸页干净,空白一片。
“我……我能行吗?”他低声问。
“你已经走了一段路。”她说,“现在要开始写自己的名字了。”
他抬起头,看见她站在光里,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是松的。他忽然明白,她是真放手了。
他坐下来,拿起笔,蘸了墨水,在首页第一行写下日期。然后一笔一划地写:“王家洼,老赵头,复诊,体温正常,症状缓解,继续服药。”
写完一行,他停下来喘口气,手心有点湿。
她转身去倒水,递给他一杯。他接过,喝了一口,没洒。
三天后,老赵头的儿子挑着一筐鸡蛋进了卫生所。筐子放在门槛外,人站在门口不敢往里进。
“张医生在吗?”他探头问。
李医生正在桌前抄药方,抬头看见是他。
“张医生在后屋。”他说,“有什么事?”
“我是来道谢的。”儿子搓着手,“我爸现在能扶着墙走路了,饭量也上来了。我娘说,这是碰上好医生了,非得让我把鸡蛋送来。”
李医生站起来,“东西不能收,病好了就行。”
“您别推啊。”儿子急了,“我们不是外人,这是心意!再说,张医生从来不收礼,我们知道规矩。可您不一样,您是实打实看着我爸一天天好起来的,这份恩情得认。”
旁边有几个村民听见了,也凑过来。
“是啊,新人也能看病了。”有人笑着说,“以前总觉得非张医生不可,现在看来,徒弟也靠得住。”
“我看这小伙子问得细,说话也和气。”另一个附和,“比城里医院那些大夫强。”
李医生站在原地,脸有点热。他想说什么,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这时,门帘动了下,张月琴从里屋走出来。她没往前站,只靠在门框边,静静听着。
“以后家里有病,我就认您看了。”老赵头的儿子认真地说,“您要是不来,我翻山也要去找您。”
人群安静了一瞬,随即有人笑出声。
“哎哟,这话重了!”一个妇女拍腿,“新人出师啦!”
李医生低下头,手指紧紧捏住登记本的一角。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比一下有力。
张月琴转身回了里屋。她没说话,只是把手里那撮艾草轻轻放进布袋,系好口。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插回胸前。
第二天清早,李医生又背上药箱出门。路过卫生所门前的空地时,几个孩子在玩跳格子,看见他喊了一声“医生叔叔”。
他停下,笑着点了点头。
走到村口,阳光照在肩上,药箱很轻,脚步却沉稳。
他走进卫生所,把登记本翻开,找到昨天的记录,在下面添了一行字:患者已能行走,饮食正常,停药观察五日,无反复则判定痊愈。
写完,他合上本子,抬头看向门外。远处田埂上,有个背着包袱的人正朝这边走来,脚步有些踉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