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珏收到那套象征着皇家学术认可的《耀世华典》时,只是让周崇将其收好,打算返回上江之后便将其归于学派藏书楼,供学子们翻阅。
站在窗前,望着远处络绎不绝前来求学的寒门子弟们背着行囊的身影,喃喃自语道:“皇室要的是平衡,我要的是学问落地。道不同,却可并行一段路。”
白鹿洞书院的清晨,总是伴随着琅琅书声苏醒。但这几日,书声之外,更多了几分激昂的辩驳与深沉的探讨。因为陈珏的原因,最近几天的白鹿洞书院格外热闹,之前遍邀的两江宿儒泰斗,每日交流不绝,各种思想相互碰撞,
庭院里,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围坐在石桌旁,面前的茶盏早已凉透,争论却正酣。
“依老夫看,陈学统的‘学序’,是把‘思’与‘辨’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说话的是两江有名的经学家王仲,他指着手中抄录的 “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语气激动,“以往我们教学生,总说‘读书百遍其义自见’,可多少人读了一辈子书,还是个书呆子?就是少了这‘审问’与‘明辨’!”
坐在对面的李嵩年却摇了摇头,他是齐鲁学派在江南的代表人物,与吕德江素有往来:“王兄此言差矣。经史注疏乃是学问根基,陈珏虽未明言摒弃,却处处强调‘求之于己’‘责之于身’,这岂不是弱化了先贤注疏的权威性?年轻人锐气太盛,总想着另起炉灶,殊不知这炉灶底下的火,还得靠千年薪火来烧。”
“李老此言,恕晚辈不敢苟同。” 旁边一直站在钱明远身后的青年说到,他是白鹿洞书院本地培养的才俊,曾经在白鹿洞书院为陈珏充当向导的吴子豪:“先贤注疏固然可贵,可千年来注疏越来越多,反而把经义本身埋住了。陈学统说‘圣贤所以教人之法,具存于经’,是让我们直接去读经,去体认,而不是抱着后人的注疏不放,这正是‘明辨’的功夫啊!”
之前的吴子豪虽然学问精深,但是一直恪守传统,属于标准的传统士子,只是最近几天与陈珏接触过之后,思想开始迅速转变。
这番话引得不少年轻学者点头附和,连王仲也抚须笑道:“说得好!就像解九连环,前人的解法是路,但路走多了,反而忘了环本身的构造。陈珏是让我们重新拿起环,自己琢磨怎么解!”
李嵩年眉头紧锁,却也一时语塞。他身后的弟子想开口反驳,却被他抬手制止,在这场席卷书院的思想浪潮里,即便是最固执的守旧派,也不得不承认陈珏学说中蕴含的逻辑力量。
“只是,像是陈学统这种能够自学成才的天纵奇才毕竟万古无一,若是完全摒弃了先贤的注解,转而自己去悟,怕是会有更多天资不足之辈走上歧途啊。”吕德江无奈的说道,这话完全没有针对的意味,而是真心实意的。
而这也是前世心学的不足之处,入门门槛低,代表着下限也低,但是相应的,换来了无限高的上限,能够取得什么成就,全看自己。
吕德江的话如同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庭院中激起一圈圈深思的涟漪,他的面色少了几分倨傲,却多了不少担忧。
“吕公此言,正切中要害。”
陈珏的声音忽然从月洞门处传来,众人回头,见他正与孙时敏一同缓步走入庭院:“天民学之道,从来不是摒弃注疏,而是以‘五教’为镜,照见注疏中的真意与糟粕。就像孩童学步,前人的注疏是拐杖,但若一辈子攥着拐杖不放,终难学会自己奔跑。”
“吕公担心天资不足者误入歧途。” 陈珏望向吕德江,目光诚恳:“所以天民学派才在‘学序’中明言‘博学’为基,没有根基的思辨,便是空想。但‘博学’之后必继以‘审问’:这典籍所言,合于‘五教’否?合于良知否?合于日用否?”
“原来如此……” 李嵩年忽然长叹一声:“陈学统不是要推倒旧屋,而是要在旧基上开扇新窗,让阳光照进那些被注疏阴影遮蔽的角落。”
庭院中的气氛陡然松快起来。王仲笑着招呼童子换茶,吴子豪则趁热打铁,从怀中掏出自己新写的文章手稿,向吕德江请教:“吕公,晚辈读您早年写的《注疏辨伪》,其中辨明《毛诗郑笺》三处附会之说,正合陈学统‘明辨’之旨。不知能否将您的辨伪之法,融入‘审问’的课程?”
吕德江愣愣的看着吴子豪眼中的热忱,没有想到原本还算是站在自己对立面的吴子豪会忽然向自己请教,记忆中回忆起自己年轻时在齐鲁学宫挑灯辨伪的时光。他接过手稿,指尖轻轻摩挲纸页:“治学之道,本就该是新旧相济。你若不嫌弃,老夫明日可与你同去藏书楼,找出《毛诗》唐写本残卷,对照着讲……”
心中暗叹一声,自己什么时候,已经背离了自己的初心。
今后的几天,吕德江竟真应了吴子豪之约,每日辰时便带着《毛诗》唐写本残卷来藏书楼,与年轻学者们逐字比对郑笺与孔疏的异同。陈珏偶尔列席,却从不插话,只在众人争论到面红耳赤时,发表上几句议论。
因为,虽然陈珏的眼光领先了这些大儒一个世界,但是若是说基本功,还真比不上穷经皓首一辈子的大儒泰斗,因此只能在大方向上发表几句建设性的指导意见,落在细微之处便根柢未深,浮寄孤悬了。
藏书楼的灯火彻夜未熄,吕德江与吴子豪等人仍在为《毛诗》注疏的真伪争辩不休,墨香混着茶雾在梁间缭绕。陈珏倚着雕花窗棂凝望夜色,檐角铜铃随风轻响,恍惚间竟不知今夕何夕。
刘承乾等人一直没有催促自己规程,恍惚间陈珏才惊觉,自己已经在白鹿洞书院耽搁了太久的时间了。
也许,到了告别的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