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片沟的山坳里,有座老瓷窑。窑门口的石台上,堆着堆碎瓷片,蓝的像天,白的像云,是窑主陶老烧从他太爷爷那辈攒下的,说是烧坏的瓷器敲碎了,能教后人少走弯路。这些碎瓷片怪得很——你要是真心学烧瓷,碎片拼起来能看出釉色的妙处;你要是糊弄事,碎片就会扎你的手,还专往你新拉的坯上落灰。
守着瓷窑的是陶老烧的孙子,大伙儿喊他陶泥巴。二十来岁,满手都是瓷土的黄印子,指甲缝里嵌着釉料,洗都洗不掉。每天天不亮他就蹲在泥池边揉泥,说碎瓷片被露水打湿的声,是在跟他讲火候。他有个小徒弟叫瓷娃,六岁,总爱捡碎瓷片拼小人,说最亮的那块碎片里住着管窑火的老神仙。
沟外有个新开的瓷器铺,老板姓金,以前是倒腾茶叶的,总爱穿件绸缎马褂,见人就吹嘘我这瓷,比景德镇的还亮。金老板瞧不上老瓷窑的碎瓷片,背地里说:一堆破烂,能顶得上真金白银?
清明前后,要烧一批青花碗,陶泥巴蹲在碎瓷片堆前琢磨了三天。金老板路过,撇着嘴说:小陶,别跟破烂较劲了,我教你个省事的,往釉里掺点铅,保准亮得晃眼。陶泥巴没理他,捡起块碎碗底说:这碎片说,铅釉有毒,砸了也不能卖。
过了几日,金老板的铺子摆上了新碗,白得像雪,亮得能照见人影。有个货郎来进货,刚拿起碗,就被瓷娃举着碎瓷片拦住:这碗有毒!金老板脸一沉:小屁孩懂啥?这是改良釉,金贵着呢!
瓷娃急得直跺脚,抱起块最大的碎瓷片往碗边一靠,怪事儿发生了——那亮闪闪的碗沿突然地裂了道缝,露出里面发灰的胎质,跟碎瓷片上细密的白胎一比,差得老远。货郎了一声,放下碗就走,金老板的脸腾地红了,抄起扫帚要赶瓷娃,陶泥巴正好走来,捡起碎瓷片说:金老板,烧瓷跟做人一样,里子不实,面子再亮也没用。
入夏时,下了场冰雹,把金老板堆在院里的瓷器砸坏了大半。他急得直转圈,说再烧不出新货就得关门。陶泥巴看着急,把碎瓷片往窑里扔了几片,又往釉料里加了把草木灰,说让老伙计帮着稳稳火。
怪得很,这窑烧出来的瓷器,釉色润得像玉,就算被冰雹砸了个小坑,也没裂。金老板看得直咋舌,也想学样往窑里扔碎瓷片,却发现自家的窑一烧就塌了角,瓷器全成了歪瓜裂枣。瓷娃笑得直拍大腿:金叔,你那窑没见过真瓷片!
金老板红着脸来求陶泥巴,想让老瓷窑帮着烧批货。陶泥巴让瓷娃给他搬了把椅子,说:想学烧瓷可以,得先认认这些碎瓷片,知道哪儿错了,才能烧出好东西。金老板蹲在碎瓷片堆前,听陶泥巴讲哪些是火候太急裂的,哪些是釉料不均花的,听着听着,汗就下来了。
秋分开窑时,陶老烧突然咳得直不起腰,痰里带着黑灰。郎中说是常年守窑沾了火毒,得用蜂蜜拌梨膏。瓷娃急得直掉泪,金老板提着两斤新茶来看望,挠着头说:我去镇上见过好梨膏,就是贵得很......
当天夜里,瓷娃抱着块带青花的碎瓷片,趴在碎片堆旁说:瓷片爷爷,救救太爷爷吧,我以后天天给你们擦灰,不让你们长霉。眼泪掉在碎瓷片上,顺着纹路渗进瓷土里。第二天一早,他发现最大的那块碎瓷片下,压着个油纸包,打开一看,是半罐蜂蜜,黄澄澄的,还带着股窑火的暖香。
金老板一看就咋舌:这是山里的野蜂蜜!比糖还甜!他自告奋勇陪着陶泥巴去镇上,把烧好的瓷器卖了,买回了最好的梨膏。陶老烧喝了蜂蜜梨膏,咳嗽竟慢慢好了,又能坐在窑边看孙子揉泥了。
这事过后,老瓷窑的碎瓷片成了瓷片沟的宝贝。谁家孩子想学烧瓷,先得认全碎片;谁家开新窑,得请几片老碎片镇窑。金老板也改了性子,铺子的招牌换成了认碎瓷,还总来帮陶泥巴看火候,说:这些碎瓷片比账本明白,错了就是错了,藏不住,也瞒不了。
如今那堆碎瓷片还在老瓷窑门口堆着,风吹日晒,却越发光润。路过的外乡人要是问起这些碎片的来历,陶泥巴就会笑着说:哪有啥来历?它们呀,就像烧瓷的规矩,看着碎,却认手艺,你对它们用心,它们就教你真本事;你要是糊弄,它们可不就扎你一下,让你记牢喽?
金老板后来把铺子改成了瓷艺馆,专门展览老瓷片,谁来参观都要听他讲段碎瓷片的故事,末了加句:做人啊,得像这些碎瓷片,不怕碎,就怕不真,碎过才知道咋站得稳。
风一吹,窑口的青烟冒,碎瓷片被风吹得响,混着陶泥巴揉泥的声,听得人心里透亮——那是老物件在说,日子就像烧瓷,得经得住火炼,容得下碎,才能烧出亮堂堂的好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