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四年的春日,来得格外迟缓。
许都的冰雪虽已消融,但料峭的寒意依旧盘桓在街巷深处。
曹操的病体,在卞夫人的精心调理下,终于挣脱了死神的纠缠,日渐好转。
他已能起身,在庭院中缓步行走,处理一些最为紧要的政务文书。
脸颊上重新丰润了些许,眼神也恢复了往日的锐利,只是那锐利深处,沉淀了一层洗刷不去的疲惫与沧桑,鬓角的白发亦添了许多。
赤壁的创伤,并未随着身体的康复而痊愈。
它成了一道无形的枷锁,禁锢着他往日那份挥洒自如的豪情与锐气。
他变得愈发沉默,时常对着舆图或文书出神,目光却仿佛穿透了纸帛,落在了某个遥不可及或是鲜血淋漓的过往。
笑声在丞相府中成了稀罕物,即便是对着前来禀报捷讯或呈献祥瑞的臣属,他的嘴角也难得牵动几下,只是淡淡地颔首,眼神深处是一片沉寂的潭水。
荀彧、程昱等人敏锐地察觉到了主公的变化。
他们依旧恭敬,依旧竭尽所能地稳定着局面,但那份因绝对胜利而建立起来的信服,似乎也随着赤壁的烟火冷却了些许。
建议变得更加谨慎,言辞间多了几分试探。
曹操能感觉到这微妙的变化,这让他心头像压了一块巨石,烦躁却又无力发作。
他知道,威望的裂痕,需要更多的胜利和时间来弥合,而他此刻,甚至还没有完全走出失败的阴影。
在这种内外交困的沉重氛围中,一个被刻意遗忘却又始终盘踞在心底角落的身影,愈发清晰地凸显出来——丁夫人。
或许是人生病时,格外贪恋往昔那点可怜的温暖。
或许是在权力受挫众意缄默之时,越发渴望一种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纯粹接纳。
又或许仅仅是赤壁的惨败,勾起了他对宛城之殇更深切的愧疚与联想……
一种难以遏制的冲动在他心中疯狂滋长——他想见她。
不是在那冰冷决绝的许都丞相府,而是在她远离权力漩涡的谯县老家,见一见那个剥离了“曹府主母”身份最原本的她。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压下。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尤其是卞夫人。
此事无关权谋,无关理智,甚至无关他对卞夫人的信任与倚重。
这是他灵魂深处一个纯粹的也是无比脆弱的私密愿望。
他需要独自去面对,去叩问那个他亏欠最多,也伤他最深的人。
在一个春寒犹重的清晨,曹操只带了寥寥数名绝对忠诚且口风严密的贴身侍卫,身着寻常富商打扮,乘坐一辆普通的青篷马车,悄然离开了许都,向南朝着谯县方向而去。
没有仪仗,没有通告,就像一次秘密的军事行动,但目的地,却是他早已疏远了的故乡和那个被他亲手放逐的妻子。
车轮碾过官道上未干的春泥,发出单调的辘辘声。
车厢内,曹操闭目假寐,却无法安宁。
谯县的旧景,少年时的模糊记忆,与丁夫人刚嫁入曹家时的片段,交织在一起,纷至沓来。
那时的她,虽也性情刚烈,眉宇间却还有着属于新妇的明媚与对未来的期盼。
是从何时起,那点明媚被沉肃取代,期盼化为了失望,最终凝结成宛城噩耗后那彻骨的冰寒与怨恨?
他想起自己下令将她遣返时,她那奇异而惨淡的笑容,那句“恩断义绝”至今回荡在耳边。
这些年,他刻意不去打听她的消息,仿佛这样就能将那页翻过。
如今越是靠近谯县,心头的鼓噪便越是剧烈。
与此同时,许都丞相府,嘉德殿内。
卞夫人正在听取管家禀报府中一季的用度开支。
她神情专注,手指偶尔在账册上轻轻点过,提出一两个精准的问题。
忽然,一名心腹侍女悄步走入,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卞夫人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点在雪白的帛纸上洇开一小团乌云。
她面上不动声色,只是眼神黯了一瞬,随即对管家平静道:“此事我知晓了,你先下去吧,余下的稍后再议。”
管家躬身退下。
殿内只剩下卞夫人与那名侍女。
“何时走的?”卞夫人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依旧平稳。
“回夫人,今日拂晓时分,轻车简从,往谯县方向去了。”侍女低声回道,头垂得更低。
卞夫人沉默了片刻,挥手让侍女也退下。
她独自坐在窗下,春日稀薄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沉静如水的面容上,却暖不透那眼底深处掠过的一丝冰凉。
他终究还是去了。
她并不意外。
自他病中屡次呼唤丁夫人和曹昂的名字起,她便知道,这道坎,他始终没有迈过去。
赤壁之败,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那扇封闭着最深愧疚与遗憾的门。
他需要去面对,需要一个答案,或者说,需要一个自我惩罚的仪式。
她理解,甚至带着一丝怜悯。
那个在战场上纵横驰骋,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男人,在情感的废墟前,也不过是个不知所措渴望得到宽恕的脆弱灵魂。
只是,他选择去追寻一个早已逝去的幻影,去叩问一扇注定不会为他开启的门。
一丝极淡的苦涩,在她心湖深处漾开一圈微澜,但很快便消散无踪。
她站起身,走到廊下,看着庭院中曹丕和曹植正在师傅的指导下练习射箭。
曹丕神情专注,每一箭都力求稳健。
曹植则略显随意,但天赋使然,箭矢亦能中靶。
她的目光逐渐变得坚定而深邃。
她不会阻止,也不会询问。
这是他的劫,必须他自己去渡。
而她,有她必须要守护的东西——这个家,他们的儿子,以及他交付给她的这片风雨飘摇的基业。
丁夫人代表的是无法挽回的过去和道德的重压,而她,卞氏,代表的才是现实与未来。
她轻轻抚过廊柱上精致的雕花,眼神恢复了一贯的清明与冷静。
转身回到殿内,重新拿起那本账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曹操的马车,在数日后的一个黄昏,悄无声息地驶入了谯县地界。
谯县与他记忆中那个繁华的故乡已然不同。
历经战乱,虽在曹氏势力范围内得以保全,却也难免显出几分萧索。
他没有惊动地方官吏,按照早已探明的地址,马车停在了一条僻静小巷深处的一处普通宅院前。
宅院青砖灰瓦,门楣低矮,与周围民居并无二致,只有那扇紧闭的漆皮有些剥落的木门,隔绝了两个世界。
院墙内,依稀可见一株老槐树探出的枝桠,在暮色中舒展着嫩绿的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