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那座藤蔓纠结、雾气弥漫的小山坳,“雾岩寨”的轮廓终于在稀疏的林木和缭绕的灰白色雾气中隐约显现。寨子依着一片巨大的灰黑色岩壁搭建,竹木结构的吊脚楼层层叠叠,不少已经倾颓,寨墙低矮,多以削尖的木桩和荆棘构成,如今也多有破损。寨中异常寂静,不见炊烟,不闻人声,唯有风穿过破损竹楼的呜咽,和远处林间不知名野兽偶尔发出的低嚎。
玄七抬手示意队伍停止前进,隐身在几棵粗大的古树后,仔细观察。寨门虚掩,门前的空地上散落着一些凌乱的杂物,甚至有几处暗褐色的、早已干涸的血迹。空气中除了林间的湿腐气和那无处不在的淡淡甜腥,还夹杂着一丝微弱的、令人不安的焦糊味。
“不对劲。”木老猎户压低声音,喉咙发紧,“太安静了……往常这时候,寨里该有人声,有狗叫……还有,那焦糊味,像是烧过什么大东西。”
方磐手持感应器,眉头紧锁:“寨子里的混乱能量读数……很高,但分布很不均匀。有的地方几乎正常,有的地方却异常浓烈,像是……爆发过。而且,我好像感觉到……一丝极微弱的、带着悲伤和恐惧的‘人’的情绪残留,很混乱,被污染严重扭曲了。”
玄七目光锐利地扫过寨子:“两人一组,交替掩护,潜入探查。重点寻找活口,注意异常能量反应点。方磐,你跟紧我,随时报告感应变化。”
十二名靖安司队员迅速分成六组,如同经验丰富的猎手,悄无声息地散开,从不同方向接近寨子。玄七带着方磐和另一名队员,从正面破损的寨门缝隙闪入。
寨内景象更加破败。不少竹楼的门窗被暴力破坏,地面有挣扎拖拽的痕迹。一些屋舍前散落着原始的农具、陶罐碎片,甚至还有几件染血的、属于山民的粗布衣物。空气中那股焦糊味更浓了,源头似乎来自寨子中央一块较大的空地。
他们小心翼翼地靠近。空地中央,有一个用石块垒砌的、直径约两丈的圆形祭坛,此刻祭坛中央一片焦黑,残留着大量灰烬和一些难以辨认的、仿佛被高温熔融又凝固的怪异物质。祭坛周围,散落着一些风干或新鲜的、奇形怪状的植物根茎、动物骨骼,以及几片颜色暗沉、刻有扭曲纹路的木牌——显然,这里不久前举行过某种仪式,而且是相当激烈、甚至可能失控的仪式。
“这是……祭司婆婆的祭坛。”木老猎户声音发颤,“她在尝试……镇压?还是沟通?看样子……失败了?”
就在这时,方磐猛地按住太阳穴,脸色发白:“指挥使!祭坛下面!有很强的混乱能量反应,而且……有活物的精神波动!非常微弱,被污染包裹着,但……是人!”
玄七眼神一凝,立刻示意队员围住祭坛,自己则缓步上前,仔细查看。祭坛边缘有几块石板有明显被移动过的痕迹,缝隙处透出极其微弱的、暗红色的污浊光芒。
“下面有空间。撬开它,小心。”
两名队员上前,用特制的工具小心撬动石板。石板很重,但并未封死。随着石板被移开,一个向下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石阶入口显露出来,一股混合着陈腐、血腥和浓烈混乱气息的冷风从洞内涌出。
玄七率先拔刀,点燃一支特制的、燃烧时能散发秩序微光的冷焰火折,弯腰进入。方磐和另一名队员紧随其后。
石阶向下延伸约两丈,便进入一个不大的石室。石室四壁刻满了更加古老、更加繁复的图腾与符文,但许多已经模糊或被一种暗红色的、如同苔藓又似血管的增生物质覆盖。石室中央,有一个简单的石台,上面蜷缩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位极其苍老的老妪,身穿已经破烂污浊的、绣有古怪鸟兽图案的深色麻衣,头发稀疏灰白,脸上布满皱纹和暗红色的、仿佛被侵蚀的斑点。她双眼紧闭,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怀中紧紧抱着一根顶端镶嵌着暗色水晶、但水晶已经布满裂纹的木质法杖。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身体周围,包括石台上,生长着一层厚厚的、不断缓缓蠕动的暗红色“苔藓”,这些“苔藓”似乎正试图爬上她的身体,却又被她怀中法杖散发出的、极其微弱且不稳定的淡绿色光晕所阻挡,形成一种僵持。
“祭司婆婆!”木老猎户在洞口惊呼。
方磐的感应器发出急促的滴滴声:“污染浓度极高!但……她身上的淡绿光,是秩序能量!非常原始、微弱,与地脉有关,像是……这片土地本身残留的守护力量?她在用最后的力量对抗侵蚀!”
玄七蹲下身,仔细观察。老妪的生命气息如同风中之烛,而那暗红“苔藓”的侵蚀性极强,若非那淡绿光晕抵挡,恐怕早已将她吞噬。他尝试将一丝内力探入,却立刻感到一股阴冷污浊的混乱力量试图顺着内力反噬。
“不能直接触碰。”玄七收手,看向方磐,“你能感觉到怎么驱散这些污染,或者加强她的守护光晕吗?”
方磐额头冒汗,努力集中精神,将感知投向老妪和那些暗红“苔藓”。在他的感知中,那淡绿光晕如同即将熄灭的篝火,而暗红“苔藓”则是不断扑来的湿冷潮水。光晕的源头,似乎与老妪怀中的法杖、她身下的石台,乃至石室墙壁上那些未被完全覆盖的古老符文隐隐相连。
“光晕的根源……是这片土地古老的祭祀传承,与未被污染的地脉节点还有微弱联系。但联系太弱了,而且被污染堵塞、侵蚀。我们需要……疏通?或者提供额外的秩序能量支撑?”方磐不确定地说。
玄七略一思索,从怀中取出一枚沈玲珑特制的、蕴含着她新近领悟的“大地之缚”秩序韵律的“固土符盘”(实验品)。他将符盘轻轻放在石台边缘,靠近老妪身体但未接触污染。
符盘上的银色符文微微亮起,散发出一种沉静、稳固的秩序波动。这股波动与石室中残留的古老祭祀气息、以及老妪身上那淡绿光晕,竟产生了微弱的共鸣!
淡绿光晕似乎凝实了一丝,向外扩张了微不可察的一圈,将试图靠近的暗红“苔藓”稍稍逼退。
有效!
但符盘的能量有限,老妪自身的生命力也濒临枯竭。这只是杯水车薪。
“必须知道发生了什么,以及污染的核心到底在哪里。”玄七看向木老猎户,“老丈,有什么办法能暂时唤醒她吗?哪怕只是一会儿?”
木老猎户犹豫道:“祭司婆婆平时会用一种特制的、采自深山‘醒神草’的烟熏之法……但寨子被毁,不知道还有没有……”
“去找!”玄七下令,“其他小组,搜索寨子,寻找‘醒神草’或类似药物,注意安全!”
约莫一刻钟后,一名队员在一个保存相对完好的竹楼里,找到了一个小陶罐,里面装着一些晒干的、散发着清冽香气的褐色草叶。木老猎户确认这就是“醒神草”。
众人退回石室,将少量草叶放在一个小铜碟里点燃。清冽的烟雾袅袅升起,带着一股提神醒脑的气息。玄七小心地将烟雾扇向老妪口鼻处。
烟雾缭绕中,老妪灰败的脸上微微抽动,干裂的嘴唇翕张,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呻吟。她怀中的法杖,顶端那布满裂纹的暗色水晶,也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谁?”老妪的眼睛艰难地睁开一条缝隙,浑浊的眼珠转动,看向玄七等人,带着深深的疲惫与警惕。
“婆婆,我们是朝廷派来,解决山林异变的人。”玄七尽量放低声音,“您知道‘无底潭’下面,到底埋着什么吗?污染是怎么爆发的?寨子里其他人呢?”
听到“无底潭”和“污染”,老妪眼中闪过一丝巨大的恐惧与悲痛,呼吸急促起来,身上的淡绿光晕也随之晃动。“……山神的……尸骸……不,是尸骸下的‘恶念’……封印……松了……”
她断断续续,夹杂着古老的山民土语和含混的词语,在“醒神草”烟雾的短暂支撑和玄七等人的引导下,拼凑出一个令人心悸的轮廓:
很久以前,天降“火石”(疑似星骸或与“尊者”相关的坠落物)于这片山林,带来污染与疯狂。彼时的山民大祭司,借助这片土地天生灵脉(地脉节点),以生命为代价,将“火石”与其中蕴藏的“恶念”一同封印于“无底潭”下的地脉交汇处,并留下祭祀传承,世代看守、加固封印。封印的核心,便是历代祭司传承的法杖与特定的祭祀仪式,用以沟通、安抚地脉,维持平衡。
然而,约一个月前,老妪在例行祭祀时,突然感到地脉传来剧烈的、充满痛苦的“震颤”,仿佛有什么东西从极遥远的地方“惊动”了封印下的存在(她描述为“像是南边很远的海上,有可怕的‘光’和‘响动’传来,惊醒了沉睡的恶念”)。封印开始不稳,泄露出的污染加剧。寨民们开始出现各种症状,野兽发狂。
老妪试图举行更大的祭祀加固封印,但污染蔓延太快,寨中负责采集祭祀材料的青壮在山中接连出事,用于安抚地脉的特定草药也因污染而变异失效。三日前,在一次勉力举行的压制仪式中,祭坛受到强烈的污染反冲,发生爆炸(即寨中空地的焦黑痕迹),许多参与仪式的寨民当场死亡或疯狂,剩余的人四散逃入山林,生死不明。老妪被重伤,凭借最后的力量退入这传承石室,借助先祖留下的布置勉强自保,但已无力回天。
“……恶念……在苏醒……它在……顺着地脉……蔓延……想要……出去……”老妪的声音越来越弱,眼神开始涣散,“法杖……核心……水晶……连接着封印……但快……碎了……你们……要……找到……新的‘镇物’……或者……彻底……毁掉……潭下的……东西……不然……整片山……都会……活过来……吃人……”
她最后的目光,投向玄七,带着无尽的恳求与绝望,随即,头一歪,气息彻底断绝。怀中的法杖,顶端水晶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嚓”声,一道新的裂纹蔓延开来,最后一点淡绿光晕随之熄灭。
周围的暗红“苔藓”仿佛失去了最后的阻碍,瞬间变得更加活跃,向着老妪的遗体蔓延。
玄七眼疾手快,用刀背将法杖挑出,那暗红“苔藓”似乎对法杖仍有一丝忌惮,蔓延速度稍缓。他迅速将老妪的遗体用防火布裹好,示意队员带出石室。
回到地面,阳光透过雾气,显得更加惨淡。玄七握着那根布满裂纹、触手冰凉的古老法杖,面色凝重。
“南边的‘光’和‘响动’……惊醒了这里的封印……”方磐喃喃道,“是指……夫人点燃‘星炬’?还是南海我们和‘织梦之梭’的交战?或者……两者都有?”
玄七没有回答,他看向“无底潭”的方向,目光锐利如刀。“星轨偏移”,影响的范围和方式,远超预期。这西南边陲的古老封印,竟也成了被波及的一环。
“祭司已死,封印濒临崩溃。我们必须在她描述的‘恶念’彻底苏醒、污染整个地脉节点之前,进入‘无底潭’,要么找到加固封印的‘镇物’,要么……毁掉下面的东西。”玄七的声音冷硬如铁,“收集所有有用信息,特别是关于‘镇物’的可能线索。休整半个时辰,然后,目标——‘无底潭’。”
他将那根濒临破碎的古老法杖交给方磐:“试着感应它,或许它能为我们指引方向,或者……在关键时刻,发挥一点余热。”
方磐郑重接过法杖,入手沉重,一股苍凉、悲伤却又隐含一丝不屈意志的微弱波动传来,与他体内的秩序感知隐隐呼应。他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肩负的责任更重了。
靖安司小队在死寂的“雾岩寨”中快速收集着可能用上的物资(药物、绳索、火油等),埋葬了祭司婆婆和能找到的寨民遗体。半个时辰后,这支肩负着阻止一场可能席卷西南乃至更广区域生态灾难使命的小队,再次踏上了征途,向着那传说中深不见底、封印着古老“恶念”的“无底潭”,坚定行去。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在“无底潭”那被污染与黑暗笼罩的最深处,被封印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恶念”,似乎也感知到了“星炬”的吸引和外来者的靠近,那缓慢的“苏醒”过程,正在悄然加速……潭底深处,一点不同于暗红污染的、更加深邃幽暗的光芒,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