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滑落，露出黛绮丝那张饱经风霜、却依稀可见当年绝世风华的苍白脸庞。谷口的风拂过她散乱的灰白鬓发，也仿佛吹散了她身上那层维持了十几年的、名为“金花婆婆”的厚重尘埃。她保持着躬身的姿势，久久未动，仿佛在确认这卸下伪装的瞬间是否真实，又仿佛在适应这突如其来的、近乎赤裸的坦诚。
小昭眼中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她几步上前，轻轻扶住了母亲微微颤抖的手臂，无声地传递着支持与慰藉。殷离茫然地看着这一切，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地觉得气氛不同了。
韦一笑看着昔日的紫衫龙王露出真容，心中亦是百感交集，抱拳道：“黛绮丝……龙王，许久不见了。”
黛绮丝缓缓直起身，目光复杂地看了韦一笑一眼，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故人的问候。但她的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南宫宸身上。
那张年轻的、俊朗却深不可测的脸庞，此刻在她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神秘与力量。他轻易击败了让她忌惮不已的风云月三使，他洞悉了她埋藏最深的所有秘密，他给出了一个她无法拒绝的、关于未来与自由的承诺……然而，也正是因为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太过“完美”，反而让她在最初的震撼与冲动之后，心底涌起一股更深的、无法抑制的疑惑与……不安。
他是谁？
他到底是谁？
“你……”黛绮丝的声音依旧带着卸下面具后的干涩与一丝不自然的沙哑，但已不再是“金花婆婆”那种刻意伪装的苍老。她凝视着南宫宸，昏黄（因流泪而微红）的眼眸中充满了审视、警惕，以及那份挥之不去的深深困惑，“你究竟是何人？如何知晓我的一切？又如何能……如此笃定地承诺那些？”
她顿了顿，语气中带上了一丝锐利：“你武功高绝，似与明教渊源极深，甚至通晓乾坤大挪移这等不传之秘。但你绝非阳教主亲传，阳教主失踪之时，你应尚在幼年。你整合明教，收服赵敏，如今又找上我这海外遗孤……你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仅仅是为了对抗元廷？还是……另有所图？”
这些问题，如同连珠炮般从黛绮丝口中问出。她虽然选择了暂时臣服（以躬身行礼表示），但那是基于形势与对方给出的诱人条件。作为一个曾经身处权力漩涡中心、历经背叛与漂泊的聪明人，她绝不会轻易将自己的命运和女儿的未来，完全交托给一个来历不明、目的成谜的陌生人。她需要答案，需要能让她真正安心、真正信服的答案。
这也是她最后的试探与底线。
韦一笑闻言，也看向了南宫宸。他虽然对教主忠心耿耿，敬佩无比，但对于教主的真正来历和某些深层次的谋划，其实也并非完全清楚。此刻黛绮丝问出，他也屏息凝神，想听听教主如何回应。
小昭扶着母亲的手臂，也悄悄抬起清澈的眼眸，带着好奇与一丝隐隐的担忧，望向南宫宸。她本能地觉得这位“公子”并非坏人，反而像一道刺破她们母女十几年阴霾的阳光，但母亲的疑虑，她也感同身受。
南宫宸对于黛绮丝这连番的质问，并未感到意外，反而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若黛绮丝轻易便完全相信、毫不设防，那反而不符合她紫衫龙王的心性与经历了。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我是谁”这个问题，因为“天机阁主”、“穿越者”这些身份，此刻解释起来太过复杂，也未必能让她立刻理解信服。他选择了另一种方式。
“我是谁，并不重要。”南宫宸缓缓开口，声音平静而有力，“重要的是，我能做什么，以及，我欲达成何种目标。”
他向前走了两步，目光扫过黛绮丝、小昭，又仿佛穿透了山谷，望向了更广阔的天际。
“我知晓你的过往，并非因为我是谁，而是因为，我需要知道。”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掌控信息的自信，“天机阁的耳目，遍布天下，尘封的往事，亦有迹可循。阳教主与韩千叶先生之事，波斯总坛的旧规与追索，并非无解之谜。”
天机阁？黛绮丝心中一动，这个名号她隐约听过，似乎是一个神秘而强大的情报组织。若真如此，对方能知道这些，倒也说得通一部分。
“至于我的目的……”南宫宸收回目光，再次看向黛绮丝，眼神变得锐利而坦诚，“驱逐鞑虏，光复华夏，建立一个新的秩序，这是我宏图之志。整合明教，因其力量与教义可用；收服赵敏，因其才智与身份可用；今日寻你，亦因你紫衫龙王之能、你对海外之熟悉、以及你与波斯总坛之渊源，对我未来大业，皆有用处。”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利用”之心，但这种坦荡，反而比虚伪的“拯救”更让黛绮丝感到一丝真实。
“我承诺庇护你们，解决波斯总坛的麻烦，给予你们自由和新的人生舞台，这些，皆非虚言。”南宫宸继续道，语气郑重，“但前提是，你们需真心归附，为我效力。这不是施舍，而是一场交易，一次合作。你们付出忠诚与能力，我给予庇护、平台与未来。这很公平。”
他顿了顿，看着黛绮丝眼中闪烁的思绪，补充道：“你无需立刻完全信任我。时间会证明一切。你可以亲眼看着，我如何对待明教教众，如何对待赵敏，如何践行我的诺言。在你完全放心之前，灵蛇岛依然可以由你掌控，小昭也可留在此处。但风云月三使已败，波斯总坛的反应随时可能到来，你需要早做决断，是否要抓住我伸出的这只手，走出这困了你十几年的孤岛。”
一番话语，坦诚、直接、甚至有些冷酷地剖析了利害关系。没有花言巧语，没有空泛承诺，只有清晰的利益交换和对现实的冷静判断。
但这番话，反而奇异地让黛绮丝心中那份强烈的不安和疑惑，稍稍平息了一些。比起那些看似完美无缺却虚无缥缈的许诺，这种建立在“有用”和“交换”基础上的坦诚合作，更符合她这个饱经世故之人的认知逻辑。
他有所图，但他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你他所图为何。
他给出承诺，但也清晰地指出了承诺的前提和界限。
他强大神秘，但他并未以势压人，反而给了她观察和选择的时间与空间。
这种行事风格，与她过往接触过的许多人，都截然不同。
黛绮丝沉默了。她看着南宫宸那双平静深邃、仿佛能包容一切又洞悉一切的眼眸，心中那杆天平，在经历了最初的剧烈摇摆后，终于开始朝着某个方向，缓慢而坚定地倾斜。
小昭感受到母亲手臂的紧绷逐渐放松，心中也微微松了口气。她虽然不完全明白那些复杂的话语和算计，但她能感觉到，这位“公子”的话，似乎说到了母亲的心坎里。她悄悄抬眸，再次看向南宫宸，那清澈的眼眸中，除了好奇，更多了一份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细微的仰慕与信赖。
谷口的风，依旧轻轻吹着。
龙王之惑，并未完全消散，但坚冰已然裂开，通向未知却也可能是全新未来的道路，已然在眼前隐隐浮现。而选择踏上这条道路的第一步，需要黛绮丝自己，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