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大理寺签押房内灯火通明。
裴昭雪与裴昭明对坐,面前摊开着从御史台调来的、关于景和元年黄河赈灾案的厚重卷宗。
窗外万籁俱寂,唯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映照着两人凝重无比的面容。
“三万灾民……”
裴昭明的手指划过卷宗上一行冰冷的数字,声音沙哑,“卷宗记载,黄河决口,淹没三州十七县,直接死于水患者逾万,而后续因赈灾不力,冻饿交加、疫病横行而死的,竟有两万之众!这哪里是天灾,分明是人祸!”
裴昭雪翻看着当年户部拨付银款的记录,以及地方官府上报的物资采购清单,秀眉越蹙越紧:
“兄长,你看这里。朝廷拨款百万两白银,用于紧急赈济和抢修河堤。但根据这份巡河御史的密奏,实际发放到灾民手中的粮食,不足上报数量的三成;采购的药材,多是廉价替代品甚至霉变之物;而用于加固河堤的款项,账目混乱,许多关键项目语焉不详,最后竟以‘物料损耗’、‘人工超支’等理由一笔勾销。”
她拿起另一份当年地方乡绅联名举报信的抄本,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信中提及,当时有官员与地方米商、药商勾结,哄抬物价,以次充好。更有甚者,竟将原本用以稳固堤坝的沙石木料,偷工减料,以朽木烂石充数,导致后续几次小规模汛情时,本已脆弱的河堤二次溃决,酿成更大惨剧……这已不仅仅是贪墨,这是草菅人命!”
裴昭明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茶盏作响:“蛀虫!国之蛀虫!赵永年时任户部度支司员外郎,负责部分款项的审核拨付,他定然知晓内情,甚至可能参与了分润!王主事当时在户部仓部司,经手物资入库,那些霉变的粮食、无效的药材,如何能通过核查入库?还有之前那几位……光禄寺少卿负责部分赈灾宴席采买,工部员外郎协理河工物料……他们每一个,手上都沾着灾民的血!”
压抑的愤怒在空气中弥漫。
卷宗上的数字和冰冷的描述,背后是数万个支离破碎的家庭,是饿殍遍野、疫病横行的惨状。
可以想见,当年那些侥幸从洪水中逃生的灾民,面对的不是朝廷的救援,而是更加绝望的贪腐与漠视,最终在痛苦和怨恨中死去。
“如此滔天大案,当年为何没有彻查到底?”
裴昭雪抬起眼,眼中寒芒闪烁。
裴昭明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牵扯太广。当时朝局微妙,先帝病重,今上初登基,根基未稳。此案若彻底掀开,恐引发朝堂震动,且证据搜集艰难,许多关键证人莫名消失或改口。最终,只处置了几个地方上的替罪羊,中枢这些涉事官员,或因背景深厚,或因证据不足,大多得以保全,甚至后来还多有升迁。”
“所以,这积压了数年的血海深仇,便以这种方式,来寻求报偿了么……” 裴昭雪喃喃道。
她理解那份深埋的恨意,但法理不容私刑。而且,凶手的复仇,牵连的或许并不仅仅是那几个直接参与的官员。
“昭雪,” 裴昭明沉声道,“我们必须抢在凶手之前,找到名单上其他可能的目标,加以保护。同时,更要尽快找出这个复仇者,不能让他继续下去。”
裴昭雪点头,目光重新落回卷宗:“我明白。但凶手行事缜密,用毒手法高超,绝非寻常复仇者。他像是一个耐心的猎手,等待了多年,才磨利了爪牙,开始收网。我们要面对的,不仅是一个满怀仇恨的灵魂,更是一个极其聪明而危险的对手。”
黄河浊浪仿佛透过泛黄的纸页,裹挟着无数冤魂的哭泣,扑面而来。
这桩旧案,如同一个巨大的、未曾愈合的脓疮,如今被凶手的利刃再次划开,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恶臭与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