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汉十六年·春·未央宫室殿
田仁的身影,在那根紫檀木杖的轻微叩地声中,缓缓消失在温室殿外的长廊尽头。殿门轻轻合上,将外界的光线与声响稍稍隔绝。
方才还充满了温情与敬意的宫殿,瞬间陷入了一种巨大的、令人不适的空寂之中。刘据脸上的温和笑意渐渐敛去,他没有立刻回到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御案之后,而是独自站在原地,目光似乎还追随着老臣离去的方向。
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落感,如同悄无声息的潮水,缓缓漫上他的心间。
十五年。
田仁辅佐了他整整十五年。从那个如履薄冰、前途未卜的“靖难”时期,到如今威加海内、四海宾服的盛世,这位老臣就像一根最沉稳的支柱,始终屹立在他的身旁,为他出谋划策,为他稳定朝局,为他分担了无数风雨。
如今,这根支柱,也离开了。
刘据缓缓踱步到窗边,望向窗外未央宫恢弘的殿宇楼阁和远处长安城的炊烟。春光明媚,万物复苏,但他的心头却掠过一丝深秋的凉意。
“都走了…” 他低声喟叹,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与苍凉。
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飞,掠过那些曾经与他并肩作战、如今却已天人永隔的身影:
赵破奴,那个最早追随他、性烈如火的猛将,最终病死在东征鲜卑的路上。
路博德,那个沉稳如山、威震西域的统帅,没有倒在两军对垒的冲锋中,却亡于卑劣的冷箭之下,遗恨黑水河…
田广明,那位卫青时代留下的老将,为人持重,像块磐石为他镇守关中地区,最终积劳成疾,咳血死于雁门关的任上,死前还在修改边防图…
蒋干,五年前病逝,那位擅长刑名律法、帮他完善了“铁律”的能吏…
张光,甚至还有张光!那个从太子舍人起就跟着他,仅仅比他大几岁的近臣,竟也在年前一病不起,溘然长逝,还不到六十岁啊…
一个个名字,一段段往事,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闪过。那些曾经鲜活的面容,激昂的声音,如今都化作了冰冷的牌位和记忆中的尘埃。与他一同从那段最艰难岁月里走来的老臣,竟已凋零至此。
如今,还健在的,似乎只剩下…
刘据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殿外某个方向——东宫。那里,还有一位老臣,无且。那个同样从太子舍人做起,如今担任着他儿子刘进东宫卫率首领的老部下。无且也老了,鬓角早已斑白,只是仗着往日练就的武艺底子,身子骨还算硬朗。
一种前所未有的时光流逝感,猛地攫住了刘据。
他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也已经五十多岁了。
不知何时,眼角已爬上了细密的皱纹,鬓边也悄然染上了霜色。批阅奏章时至深夜,会感到精力不济;清晨醒来,身体也会发出酸痛的抗议。那个曾经在“靖难”战场上纵马驰骋、意气风发的年轻太子,如今也已是一位“垂垂老矣”的帝王了。
帝国正当鼎盛,如日中天。但他这位缔造盛世的君王,以及那些与他一同开创这个时代的臣子们,却都不可避免地走向了生命的黄昏。
他缓缓走回御案前,手指拂过冰凉的案面,最终沉重地坐了下去。殿内空旷而安静,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呼吸声。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交织——有对逝去时光的追忆,有对故人凋零的哀伤,有对自身年老的慨叹,但更多的,是一种源自帝王责任的、沉重的紧迫感。
时间不多了。
他必须在自己还能牢牢掌控这艘帝国巨舰的时候,为它规划好更远的航向,为他的继承人,扫清更多的障碍,奠定更坚实的基础。
西边的羌患必须彻底平定,西域必须牢牢握在手中…未来的路,还很长。
刘据深吸一口气,将那份个人的感伤深深压入心底,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他摊开一卷新的绢帛,提起了朱笔。
悲伤属于过去,而责任,属于现在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