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汉十五年·春节前·长安未央宫宣室殿
春日的暖阳透过雕花的窗棂,柔和地洒入温室殿,与鎏金炭盆中跳跃的火焰交织在一起,驱散了最后一丝冬日的寒意。殿内弥漫着一种不同于往常的宁静与庄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伤。
今日,并非商议军国大事,而是为了送别一位老臣——丞相田仁。
田仁,已年逾古稀,白发如雪,梳理得一丝不苟。他身穿御赐的紫色锦缎朝服,腰束金玉带,但往日挺拔的脊背已微微佝偻,需要倚靠一根紫檀木杖才能站稳。
他的脸上布满了岁月的沟壑,眼神却依旧清澈、睿智,透着历经两朝风雨沉淀下的从容与平和。他在儿子的搀扶下,缓缓步入大殿,每一步都显得缓慢而郑重。
御案之后,皇帝刘据早已起身相迎。他没有穿着威严的龙袍衮服,而是一身相对简约的玄色常服,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眼神中却充满了真诚的敬意与不舍。
“老臣田仁,叩见陛下…”田仁声音苍老,却依旧清晰,说着便要依照礼制下拜。
“老师免礼!”刘据快步从御案后走出,亲自上前,一把托住了田仁的手臂,阻止了他下拜的动作。
这个称呼,他已有十几年未曾在外人面前用过,此刻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今日没有君臣,只有学生与老师。”
他亲自搀扶着田仁,走到早已备好的锦榻前,那锦榻就放在御案的一侧,与他平日起居的位置极为接近。“老师,请坐。”
这番举动,让随侍的宫人内侍们都暗自心惊,更是让田仁的老眼微微湿润。
他想起武帝朝时,多少功勋老臣,即便是卫青、霍去病那般人物,在陛下面前也永远是战战兢兢,何曾有过如此温情脉脉、近乎家人般的场景?
“陛下…礼不可废…”田仁还想推辞。
“朕就是礼。”刘据温和却坚定地将他扶坐下,“您辅佐朕十五年,从潜龙到登基,从靖难到新政,再到如今这太平盛世…朕还记得,当年局势最艰险时,是老师您散尽家财,为朕募兵;是您于未央宫前,据理力争,驳得那些腐儒哑口无言;是您陪着朕,熬过了一个又一个通宵,拟定一条条律令…没有老师,便没有朕的今日,更没有这大汉的今日盛世。这区区俗礼,与老师十五年的心血相比,算得了什么?”
刘据的话语真诚而恳切,没有丝毫帝王的虚饰。他退回御案后,却没有立刻坐下,而是从案上拿起早已准备好的一卷明黄色的诏书。
“田仁听旨。”
田仁在儿子的搀扶下,又要起身,刘据却示意他安坐聆听。
“诏曰:御史大夫田仁,秉忠贞之志,守谦退之节,历事两朝,辅朕十五载,于国有定策安邦之大功,于朕有启沃教诲之深恩。今虽年高致仕,然功在社稷,德泽苍生。特晋封为‘安国侯’,食邑万户,赐丹书铁券,世袭罔替!另赐长安甲第一区,洛阳园林一座,钱五百万,帛五千匹,御用马车、仪仗全副…望公颐养天年,永享尊荣!”
这份封赏,恩宠至极,远超常例。尤其是“安国侯”的爵位和“世袭罔替”的丹书铁券,几乎是异姓人臣所能达到的顶峰。
田仁听完,并未露出狂喜之色,反而是愈发平静。他再次在儿子的搀扶下,坚持起身,整理衣冠,向着刘据深深一揖:“老臣…谢陛下天恩!然赏赐过于厚重,老臣愧不敢当。散尽家财是为国,据理力争是为道,辅佐陛下是臣之本分。能得遇明主,开创盛世,已是老臣最大的福分与赏赐。”
刘据走上前,再次扶起他,笑道:“老师不必推辞,这是您应得的。朕还盼着您身子骨硬朗,时常进宫来,陪朕说说话,下下棋呢。”
田仁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自己一手辅佐起来的、正值盛年的帝王,眼中充满了欣慰与一种卸下重担后的释然。
他缓缓道:“陛下如今已是雄才大略的明君,朝中贤臣良将如云,老臣是时候该退下来,给年轻人让位置了。至于进宫…陛下若不嫌老臣絮叨,老臣自当常来叨扰。”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坚定起来:“不过,陛下,老臣致仕,并非是要回家种花遛鸟,颐养天年。老臣这一身骨头,还能动,这一肚子的学问和跟着陛下实践了十五年的新政心得,还不能带进棺材里。”
刘据闻言,眼中露出好奇与感动:“老师的意思是?”
田仁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看到了那座汇聚天下英才的太学:“老臣请求陛下,允准老臣去太学,做一个普通的博士。老臣想去那里,为年轻的学子们讲书,不是讲那些迂腐的旧经,而是讲陛下的新政,讲‘与民休息’的仁政,讲‘依法治国’的铁律,讲如何开垦荒地、兴修水利、选拔人才…老臣要将陛下开创的这盛世之道,将这治国理政的真学问,传授给下一代。”
“要让他们知道,这盛世如何而来,又该如何去守护、去开拓。这…或许比老臣枯坐于大夫之位,更能为陛下,为这大汉江山,尽最后一份心力。”
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老臣这崇高的情怀所打动。
刘据的眼眶微微发热。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在灯下孜孜不倦教导自己的老师。他明白了,田仁这不是致仕,而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为他,为这个帝国奉献一切。
“好!好!好!”刘据连说三个好字,声音有些哽咽,“朕准了!太学能得老师前去讲学,是天下学子之福!朕会下旨,尊老师为太学‘首席博士’,凡太学讲筵,老师皆坐上首!”
他紧紧握住田仁枯瘦却温暖的手:“老师…谢谢您。有臣如您,是朕之幸,是大汉之幸!”
这一刻,不再是冰冷的君臣奏对,而是真正的师徒情深,是开创者与继承者之间的理想传递。阳光温暖地笼罩着他们,殿内充满了温情与敬意。
与武帝朝动辄诛杀大臣的冷酷相比,刘据与田仁的这场告别,真正诠释了何为“君臣相得”,何为“善始善终”,也为这盛世,添上了最浓墨重彩的温情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