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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船在洛水上夜航。

没有点太多灯火,只有船头船尾各悬一盏气死风灯,在黑暗中像两只孤独的眼睛。韩遂下令降半帆,借着水流的速度悄声东下,尽量不惊动两岸。船上所有兵士都换了软底靴,走动时几乎无声。

赵猛坐在主舱外的甲板上,背靠舱壁,怀里抱着刀。他没有睡,也不敢睡。瓷瓶上的那句话像烙印般烫在他心里——“龙醒三劫,一劫身,二劫心,三劫苍生。”

玄微道长的话说得隐晦,但意思却明白:侯爷身上发生的事,远不止受伤中毒那么简单。

舱内传来轻微的动静。

赵猛立刻起身,轻轻推开舱门。昏暗的油灯光下,林铁山依旧躺在床榻上,但不再是之前那种全无知觉的昏迷状态——他眉头紧锁,额间渗出冷汗,眼皮下的眼珠在快速转动,仿佛正陷入某个激烈的梦境。

“侯爷?”赵猛试探着唤了一声。

没有回应。

赵猛走近些,仔细查看。林铁山的呼吸很急促,胸膛起伏剧烈,右手无意识地抓紧了身下的被褥。最诡异的是,他裸露的右臂上,那些淡金色的纹路正在缓缓流动,如同活物在皮肤下游走,偶尔会突然明亮一瞬,又迅速黯淡下去。

赵猛想起玄微的叮嘱,立刻取来净水符,化入一碗清水中。他用软布蘸了符水,小心擦拭林铁山的手臂。

布帛触及皮肤的瞬间,林铁山身体猛地一震!

他睁开了眼睛。

但那双眼睛空洞无神,瞳孔深处映不出任何光影,只有一片混沌的暗金色在流转。他直勾勾地盯着舱顶,嘴唇开合,似乎在说什么,却没有声音。

赵猛心头一紧,俯身细听。

“……血……”

“……祭……”

“……不能……”

破碎的字眼从林铁山齿缝间挤出,每个字都带着一种非人的、近乎野兽般的嘶哑。赵猛从未见过他这种状态——即便是重伤濒死时,林铁山也始终保持着武将的坚忍和清醒。

“侯爷,您说什么?”赵猛压低声音。

林铁山没有理他。他忽然抬起右手,五指虚张,仿佛要抓住什么。手臂上的金色纹路骤然明亮,整个船舱被映照得如同白昼,却又在下一秒归于黑暗。

“噗——”

一口污血从林铁山口中喷出。

不是鲜红,也不是暗金,而是混杂着墨绿、暗红与淡金色的诡异色泽,溅在床褥上,竟发出“滋滋”的腐蚀声。赵猛骇然后退,只见那摊污血中似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细看之下,竟是无数细如发丝的黑色根须,正试图向四周蔓延。

“韩将军!”赵猛厉喝。

韩遂闻声冲入,看见这一幕也变了脸色:“这……这是什么?”

“不知道。”赵猛咬牙,“但绝不能让它扩散!”

两人正要动手清理,那摊污血中的黑色根须却忽然齐齐一僵,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化作灰烬。而林铁山手臂上的金色纹路,也在此刻黯淡下去,恢复了之前的平静。

他重新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平缓,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只有床褥上那个被腐蚀出的破洞,和空气中残留的腥臭气息,证明刚才的异变真实存在。

韩遂和赵猛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悸。

“这……这已经不是寻常伤势了。”韩遂声音发干。

赵猛沉默着,用布巾小心翼翼地将污血擦拭干净,又将床褥整个换掉。做完这一切,他才低声道:“韩将军,今日之事,除了你我,不能再让第三个人知道。”

“我明白。”韩遂点头,“但侯爷这样……回京之后,恐怕瞒不住。”

“瞒不住也要瞒。”赵猛看向舱外漆黑的河面,“太后在京城虎视眈眈,北狄国师虽败,但阴谋未破。若让人知道侯爷身负异状,朝野必生大乱。”

韩遂叹了口气:“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后半夜,船队驶入了一段相对狭窄的河道。两岸是陡峭的山壁,月光照不进来,河面漆黑如墨,只有船灯照亮前方一小片水域。水流在此处变得湍急,船身摇晃得厉害。

赵猛安排了双倍岗哨,自己依旧守在舱外。他不敢合眼,每隔一刻钟就进舱查看林铁山的状况。好在之后林铁山一直沉睡,没有再出现异状。

寅时初,前方探路的哨船传来急促的哨音。

那是预警的信号。

赵猛立刻起身,韩遂也从指挥舱冲出:“怎么回事?”

“前方水道有障碍!”哨兵回报,“像是……沉船!”

韩遂脸色一沉:“点灯!全军戒备!”

数盏强光灯同时亮起,将前方河面照得雪亮。果然,在河道拐弯处,三艘破旧的货船横沉在水中,船体交错,几乎堵死了大半航道。沉船周围漂着破碎的木板和杂物,显然是刚沉不久。

“是陷阱。”赵猛握紧刀柄。

话音未落,两岸山壁上突然亮起无数火把!

火光中,影影绰绰站满了人,至少有三四百之众。他们不是官兵打扮,而是江湖人士的装束,手持各式兵刃,弓箭手已搭箭上弦。

一个粗豪的声音从山壁上传来:“韩将军,赵统领,久仰了!兄弟们在洛阳折了买卖,想找诸位借点盘缠,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是水匪。

但不是普通水匪——普通水匪绝不敢拦截军船,更不敢在明知船上有边军铁骑的情况下设伏。这些人,要么是亡命之徒,要么……背后有人指使。

韩遂冷笑:“借盘缠?你们也配?”

他抬手,战船上的床弩齐齐调转方向,对准山壁。水师弓箭手也列阵完毕,箭镞在火光下泛着寒光。

那水匪头子却不慌不忙:“韩将军,别急着动手。你船上那位贵人……此刻恐怕不好受吧?若是打起来,惊扰了贵人,啧啧,那罪过可就大了。”

赵猛心头一凛。对方知道林铁山在船上,还知道他状况不佳——这绝不是偶然。

“你们想要什么?”韩遂沉声问。

“简单。”水匪头子笑道,“我们要的不多,就三样:第一,船上所有金银细软;第二,那口从洛阳带出来的箱子——听说里面装了不少宝贝;第三……”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阴冷:“我们要镇远侯的一滴血。”

舱内,床榻上的林铁山,眼皮忽然颤动了一下。

赵猛和韩遂同时变色。要金银细软是幌子,要箱子里的东西或许是为了财宝,但最后一句话,彻底暴露了对方的真正目的。

他们要的不是钱,是林铁山的血。

“做梦。”赵猛一字一顿。

“那就别怪兄弟们不客气了。”水匪头子一挥手。

山壁上的弓箭手同时放箭!箭雨如蝗,但战船早有准备,盾牌手迅速列阵格挡。与此同时,床弩发射,丈许长的巨弩呼啸着射向山壁,碎石飞溅,惨叫声响起。

但水匪显然有备而来。他们躲在岩石掩体后,床弩虽猛,却难以造成大规模杀伤。而更麻烦的是,沉船堵塞了航道,战船无法快速通过,成了活靶子。

“必须清理沉船!”韩遂下令,“敢死队,下水!”

二十名水兵脱去甲胄,口衔短刃跳入河中。他们潜到沉船处,试图用绳索将船体拉开。但刚一靠近,沉船周围忽然冒出数十个黑影——是水鬼!

水中搏杀瞬间爆发。洛水被搅得浑浊,血花不时翻涌上来。水兵虽勇,但水鬼显然更熟悉水性,转眼间已有数人遇害。

赵猛看得目眦欲裂,正要亲自下水,舱内突然传来一声低喝:

“够了。”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喊杀声和箭矢破空声。

赵猛猛地回头。

舱门开了。

林铁山扶着门框站在那里。他依旧脸色苍白,身上只穿着单薄的里衣,右臂裸露,那些淡金色纹路在夜色中微微发亮。他的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只是深邃得可怕,像两口古井,映不出任何情绪。

“侯爷!”赵猛和韩遂同时惊呼。

林铁山没有看他们,而是抬眼看向山壁。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火把,扫过水匪头子所在的位置,然后开口,声音平静得诡异:

“你们想要我的血?”

山壁上的水匪头子显然没料到林铁山会现身,愣了一下,随即狞笑:“侯爷爽快!只要一滴血,兄弟们立刻让路,绝不为难!”

林铁山点了点头。

他伸出右手,左手食指在掌心轻轻一划——没有用刀,只是指尖划过,皮肤便裂开一道口子。一滴血珠渗出,不是红色,而是纯粹的、明亮的暗金色,在夜色中如同熔化的黄金。

那滴血落在甲板上。

“咚——”

不是液体滴落的声音,而是如同重锤敲击鼓面!整个船身都随之一震!紧接着,以血滴落点为中心,一圈无形的波纹扩散开来,掠过河面,撞上山壁。

山壁上所有的火把,齐齐熄灭。

不是被风吹灭,而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了火源,瞬间陷入黑暗。水匪们惊叫起来,紧接着是更恐怖的景象——他们手中的兵刃,无论是刀剑还是弓弩,开始迅速锈蚀、崩解,仿佛在瞬间经历了数十年的岁月。

“妖……妖怪!”有人尖叫。

水匪头子反应最快,转身就逃。但他刚跑出两步,脚下岩石忽然龟裂,整个人跌入黑暗,惨叫声戛然而止。

山壁上乱成一团。有人想逃,却发现双腿如同灌铅,动弹不得;有人想喊,却发不出声音。黑暗中,只有河水拍打船舷的声音,以及……某种低沉的心跳声。

那心跳声来自林铁山。

他站在船头,右手掌心还在渗血,暗金色的血珠一滴滴落在甲板上,每落一滴,山壁上的骚乱就加剧一分。他的眼神依旧平静,但瞳孔深处,暗金色的光芒如同熔岩般缓缓流转。

“侯爷……”赵猛的声音在发抖。

林铁山没有回应。他缓缓抬起右手,对着山壁虚虚一握——

“轰隆!”

整面山壁崩塌了。

不是爆炸,也不是地震,而是岩石像沙子般溃散、滑落,将山壁上所有水匪尽数掩埋。烟尘冲天而起,笼罩了整段河道。等尘埃落定,山壁已矮了数丈,形成一个巨大的滑坡,将那些尸体、兵刃、连同所有痕迹,都埋在了万吨土石之下。

河道被崩塌的土石堵塞了大半,但沉船也被冲开了。

林铁山收回手,掌心伤口已自行愈合,只留下一道淡金色的细痕。他身体晃了晃,赵猛连忙上前扶住。

“侯爷,您……”

“开船。”林铁山打断他,声音疲惫不堪,“天亮前,离开这段河道。”

说完,他推开赵猛的手,转身走回船舱。舱门关上,将所有人隔绝在外。

甲板上死寂。

水兵们呆呆地看着崩塌的山壁,又看看紧闭的舱门,脸上写满了惊骇与恐惧。那绝不是人力所能及的手段——那是神迹,或者说,是妖异。

韩遂最先回过神来,厉声下令:“清理航道!全速前进!”

战船在崩塌的土石间艰难穿行。赵猛站在船尾,看着那片新形成的滑坡在视野中渐渐变小。月光重新照进河道,河水泛着银光,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侯爷醒了。

但醒来的,真的是原来的那个侯爷吗?

赵猛低头,看向甲板上那几滴暗金色的血迹。血迹已经干涸,却依旧明亮,在月光下反射着诡异的光泽。

他忽然想起玄微道长那句话的第二劫:

“二劫心。”

赵猛打了个寒颤。

夜还很长。洛水向东,流向京城,也流向未知的命运。

而在船舱深处,林铁山靠在舱壁上,抬起右手,看着掌心那道淡金色的细痕。他眼中暗金色的光芒渐渐褪去,恢复了正常的深黑。但瞳孔深处,却多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非人的冰冷。

他闭上眼。

脑海中,浮现出地窖血池中,沈昭昭半个身子浸在毒血里的画面。

还有国师那句话:

“你可知这血祭一旦开始,便停不下来?”

林铁山握紧了拳头。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但他感觉不到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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